枯井噴泉不止，泉水自乾涸三十年的石縫中奔湧而出，如地脈複蘇的血脈，汩汩不息。
水花濺落在焦黑的殘垣上，蒸騰起一層薄霧，霧氣繚繞間，那一家五口的倒影愈發清晰——他們不再蜷縮顫抖，不再麵黃肌瘦，而是相擁而笑，眼中含淚卻滿是安寧。
阿蕪站在原地，掌心的白蓮靜靜綻放，微光搖曳，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火。
她低頭看著那朵由焚魂烈焰凝成的花，指尖微微發顫。
火焰本為毀滅，可此刻，它竟溫柔得如同初春的晨露。
“你來晚了三十年。”一聲沙啞的冷語劃破寂靜。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位佝僂老嫗拄著拐杖從破屋中緩步走出。
她衣衫襤褸，灰白長發散亂垂落，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銳利如刀，直直刺向陳凡。
悔井婆婆。
“她每年冬至都來這兒哭，跪在井邊，問天，問地，問鬼神——‘好人為啥不來？’”老婆婆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底挖出來的鏽鐵，“你說行善積德，那你告訴我，這三十條人命，誰來贖？誰來救？”
風未起，林不動，唯有井水翻湧，映照出過往的冤屈與等待。
陳凡沉默著，沒有辯解，沒有反駁。
他隻是緩緩抬起手，從懷中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晶核——那是一枚功德凝結的極致之物，通體流轉金芒，內裡仿佛藏著星河流轉，十年苦修、無數善舉才換來這一顆核心。
《九轉金身訣》第八轉的兌換憑證。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使用它的場景：突破瓶頸，肉身成聖，踏碎山門，傲視群雄。
那是他逆天改命的鑰匙，是他脫離螻蟻之軀的最後一躍。
可現在，他隻輕輕將它托於掌心，目光平靜如深潭。
小石頭摸索著走來，腳步雖慢卻堅定。
他雙目失明，卻似能“看”到更多——那些情緒、執念、未儘之言，在他心頭一一浮現。
他緊緊抱著一本泛黃古卷，《贖罪錄》，指尖微微顫抖。
“師父……”他輕聲開口，嗓音稚嫩卻帶著奇異的力量，“我昨晚夢見那個妹妹了。她說……隻要有人記得她餓過，她就不冷了。”
話音落下，空中忽有幽香浮動，一縷青煙自井口嫋嫋升起，凝聚成女子輪廓——願娘子現身，眸光低垂，聲音如風拂鈴：
“檢測到‘贖罪意願’，是否獻出全部已登記功德，換取‘遲來之安’？”
半透明的係統界麵在陳凡眼前浮現，殘缺斑駁，卻格外清晰。
那一行提示閃爍著猩紅光芒：
【警告：此舉將清零當前功德等級，修為回落煉氣巔峰。】
全場死寂。
劉長老曾說過：“功德是修士的第二條命。”
張師兄也曾笑言：“你攢十年功德，不如彆人一道符來得快。”
趙林更是嗤之以鼻：“裝什麼大善人？修仙界隻信實力！”
可此刻，陳凡看著井中倒影裡的小女孩——她穿著破舊單衣，瘦小身軀躲在姐姐身後，怯生生抬頭望向窗外那個掃地僧。
她想說：“叔叔，你能抱我一下嗎？”
一句話，未曾出口，卻成了她臨終前最深的遺憾。
陳凡喉頭滾動，眼眶發熱。
他忽然笑了，笑得釋然，笑得悲愴。
“你說天下無善？”他轉向阿蕪，聲音不高，卻穿透寒夜，“是因為沒人救你。可我今天來，不是為了讓你信善……”
他頓了頓，指尖猛然收緊。
“是為了告訴你——我也錯了。”
“哢嚓！”
晶核爆裂！
刹那之間，天地變色。
十億功德如銀河傾塌，化作浩瀚洪流，自他掌心噴湧而出，儘數灌入枯井！
金光轉墨，墨又化紫，紫色霞光纏繞井口，仿佛有億萬亡魂在低語、在哭泣、在顫抖著伸出手。
泉水沸騰，霧氣衝天！
那倒影中的小女孩忽然轉過頭，隔著時空，直直望向陳凡。
她的嘴唇動了動，這一次，聲音竟真真切切地響起在所有人耳邊：
“謝謝你……記得我餓過。”
阿蕪渾身劇震，白蓮火炬驟然升溫，卻不灼人，反而傳來一陣久違的暖意。
她怔怔望著井中倒影，淚水無聲滑落。
悔井婆婆拄著拐杖的手微微發抖，原本冰冷的眼神出現了一絲動搖。
願娘子輕歎一聲：“‘遲來之安’已啟，贖罪之路，自此而始。”
陳凡卻已雙膝跪地，臉色蒼白如紙。
十年功德，一朝散儘，修為如潮水退去，經脈空蕩，靈台黯淡。
他不再是築基高階，甚至無法維持金丹威壓，此刻的他，不過一名煉氣修士。
但他依舊挺直脊背，望著那口仍在噴湧的枯井，低聲呢喃：
“我不是來成仙的。”
“我是來還債的。”
風漸起，塵未落。
他緩緩閉上雙眼，盤膝坐於井邊，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呼吸漸漸平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