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廢墟之上,風雪漸歇。
歸源影消散之處,餘燼未冷。
那漫天螢火如星河倒灌,自冰川裂隙、凍土深處、殘垣斷壁間悄然浮起,彙聚成一片浩瀚光海,無聲地環繞著盤膝而坐的陳凡。
他的白衣早已被血浸透,七竅仍有暗紅蜿蜒,可呼吸卻愈發平穩,仿佛正與某種古老而溫柔的力量共鳴。
願力潮汐並未退去,反而在歸源影最後一帚劃破因果之後,轉向了更深遠的源頭——登天階。
那一級級由飛升者骸骨堆砌而成的石階,此刻正微微震顫。
血色紋路如藤蔓般從根基蔓延而上,像是沉睡千年的脈搏,被這滔滔不絕的民願喚醒。
每一道紋路亮起,便有一聲低沉的嗡鳴回蕩虛空,似歎息,似悲鳴,又似某種久遠誓約的鬆動。
陳凡閉目內視,識海翻湧如海嘯。
就在這願力貫體之際,一道無聲之冊在他神魂深處緩緩開啟——《無名簿》。
它沒有封麵,也沒有頁碼,隻有一頁頁泛黃卷邊的紙張自行流轉,浮現出一個個陌生的名字:
“李阿婆,七十有二,三十年如一日為村口孤童送飯。”
“趙小川,十六歲,寒冬跳江救溺童,自己險些喪命。”
“陳秀蘭,教書匠,貧病交加仍拒收束修,隻說‘讀書的孩子不該跪著活’。”
這些名字從未登過功德榜,不曾入過宗門典籍,甚至連親族都已遺忘他們的善行。
可此刻,他們卻被一一記載,字跡金光微閃,宛如天意親錄。
係統的聲音終於響起,不再是冰冷提示,而是近乎低語的吟誦:【非功之獻,始載天冊。】
不是為了獎賞而行善,不是為了飛升而積德——正是這種毫無所求的微光,才真正觸到了“道”的本源。
陳凡心頭一震。
原來,他一路走來,並非孤身一人。
那些他曾以為隻是萍水相逢的善意,其實早已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網,托住了他一次次墜落的靈魂。
而今,這張網反向牽引,將萬千凡人心燈凝聚為不可違逆的願潮,衝刷著天道律令的鏽蝕根基。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時,東洲某座古塔之巔,一聲嘶吼劃破長夜。
小石頭猛然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指尖發抖。
他低頭一看,枕邊竟躺著一張泛黃紙條,墨跡猶新:“誅師令”,落款赫然是自己的筆跡!
記憶如刀割開腦海——夢中有人在他耳邊低語:“你師父是亂道之人,殺他是替天行道。”他還跪在雪地裡,親手遞出一把劍……
“荒唐!”小石頭怒吼,一把將紙條撕得粉碎,紙屑隨風飄散,“我不信!師父點亮了多少盞燈?你們憑什麼說他是黑暗!”
他衝上塔頂,對著蒼穹咆哮:“我見過他背著老人翻山采藥!見過他把最後半塊饃塞給餓暈的乞兒!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規矩’,懂什麼叫活著嗎!?”
話音落下,天地驟靜。
緊接著,東洲萬點燈火齊齊閃爍三下——家家戶戶油燈搖曳,燭火躍動,仿佛回應他的呐喊。
那是百姓最樸素的回應,無聲卻震耳欲聾。
而在昆侖核心,夜琉璃艱難撐起身子,唇角帶血,手中淨業蓮卻綻放出一點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芒。
她望向殘燈之上臉色鐵青的柳元甲,聲音輕卻如針紮心:“你說我們破壞秩序?那你有沒有問過,這秩序保護了誰?”
她抬手,將蓮花擲出。
花瓣尚未落地,便化作點點銀輝,撲向那團千年不滅的執燈之火。
火焰劇烈扭曲,忽明忽暗,竟在火心之中浮現出一張張麵孔——皆是巡防軍士,鎧甲殘破,眼神空洞。
他們曾誓言守律,自願赴死,以魂煉燈。
可此刻顯化的,並非榮耀碑文,而是臨終前的不甘與迷茫:
“我娘還在等我回家……”
“我隻是攔了一個逃犯,為何要永世為火?”
“若守規便是正義,為何我心中隻有悔恨?”
柳元甲瞳孔驟縮,手中燈火劇烈晃動,一角再次熄滅。
他第一次感覺到,那支撐他千年信念的“律”,竟如此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