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寒氣,在老營村彌漫。李豔梅捏著那張蓋著紅戳、墨跡未乾的生產隊檢討書,踩著枯黃的落葉,一步步挪回那個破敗的院子。檢討書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發麻,更燙得她心窩子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丟人!太丟人了!她李豔梅嫁進閔家,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被當眾批評,還按了手印!
院門吱呀一聲推開,堂屋裡,王桂芬正就著昏暗的油燈縫補閔政東的破褲子,閔忠厚蹲在門檻上抽悶煙,劣質煙草味嗆人。閔政東則歪在炕頭,手裡捏著半塊涼窩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啃著,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整個家,死氣沉沉,彌漫著一股窮途末路的黴味。
李豔梅把檢討書“啪”地拍在缺了角的破桌上,聲音尖利得刺耳:“看看!看看!都好好看看!這就是你們的好兒子乾的好事!讓我在全隊人麵前丟儘了臉麵!這以後在村裡還怎麼抬頭做人?!”
王桂芬被嚇得手一抖,針紮到了手指,哎喲一聲,看著紙上鮮紅的印章和兒子兒媳歪歪扭扭的手印,渾濁的老眼立刻湧上淚花:“天殺的閔政南啊…他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裡逼啊…”
閔政東煩躁地把窩頭一扔:“行了!哭哭哭!就知道哭!有本事你去找他啊!”
“找他?”王桂芬瑟縮了一下,“他…他腰上那長蟲…多嚇人…”
“媽!”李豔梅猛地拔高音量,一屁股坐在王桂芬旁邊的小板凳上,臉上瞬間換上一種痛心疾首又帶著蠱惑的表情,“您老糊塗啊!怕什麼長蟲?那是您的親兒子!他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再橫,還能真讓他養的長蟲咬死親娘不成?那叫天打雷劈!”
她湊近王桂芬,壓低聲音,如同吐著信子的毒蛇:“您想想,他現在住的啥地方?那青磚大瓦房!窗戶都鑲著玻璃!那炕頭,燒得滾燙!那鍋裡,頓頓有肉!再看看咱家?”她環視著破敗的土屋,漏風的窗戶紙,冰冷的土炕,語氣充滿了煽動性的不平,“他閔政南發達了,吃香的喝辣的,住著神仙屋子,就把生他養他的爹娘,把拉扯他長大的哥嫂,全忘到腦後溝去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王桂芬的呼吸急促起來,渾濁的眼睛裡那點恐懼,漸漸被李豔梅描繪出的“大瓦房”、“滾燙炕”、“頓頓肉”給擠占了,一種名為“本應如此”的貪婪和不甘,如同毒草般瘋長。
“他可是您兒子!親兒子!”李豔梅趁熱打鐵,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兒子出息了,當娘的過去跟著享福,那不是天經地義?您去住他的大房子,睡他的熱炕頭,吃他的肉,那叫理直氣壯!他閔政南敢說個不字?他敢動您一根手指頭?他腰上那長蟲再凶,還敢往它‘奶奶’脖子上纏?”
“奶奶”兩個字,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王桂芬心底那扇名為“倚老賣老”的門。對啊!我是他娘!我是那長蟲的“奶奶”!它敢?!閔政南他敢?!
一股莫名的勇氣或者說貪婪帶來的愚蠢)瞬間充盈了王桂芬那乾癟的胸膛。她猛地站起身,臉上的怯懦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扭曲的理直氣壯:“對!豔梅說得對!我是他娘!我去我兒子家住,天經地義!他敢攆我?我看他敢!”
李豔梅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陰笑,嘴上卻繼續拱火:“就是!媽,您這就去!現在就去!直接住進那最好的東屋!那是主屋,就該是您這當家的老太太住!他閔政南要是敢吭一聲,您就往地上一躺,讓全村人都看看,他這個不孝子是怎麼對待親娘的!看他以後在村裡還怎麼做人!”
閔忠厚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看著老伴兒那副豁出去的架勢和李豔梅臉上毫不掩飾的算計,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把頭埋得更低了。閔政東則翻了個身,麵朝牆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王桂芬像是被打了雞血,胡亂攏了攏花白的頭發,把一件打滿補丁的破花薄外套往身上一裹,雄赳赳氣昂昂地就衝出了門,直奔村東頭那座鶴立雞群的青磚大瓦房而去!夕陽的餘暉將她佝僂的背影拉得老長,帶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悲壯…和愚蠢。
閔政南的新家,晚飯剛過。灶膛裡的餘火將廚房烘得暖融融的。閔小玲哼著不成調的歌謠,在灶台邊刷洗著碗筷,小臉紅撲撲的。
溫馨平靜的氣氛,被院門外一陣毫不客氣、帶著撒潑意味的拍門聲粗暴打斷!
“開門!閔政南!給老娘開門!”
是王桂芬的聲音!尖利,蠻橫,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亢奮。
閔小玲嚇得手一抖,碗差點掉地上。閔政北也緊張地抬起頭看向二哥。
閔政南眉頭微蹙,放下手中的小刀和木頭。該來的,還是來了。他示意弟妹彆動,自己起身去開門。
門閂剛拉開,王桂芬就像一股帶著寒氣的風,猛地擠了進來!她渾濁的眼睛貪婪地掃視著寬敞明亮的堂屋,鋥亮的八仙桌,糊著嶄新白紙的牆壁,還有那盞亮堂堂的煤油燈,臉上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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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好哇!我兒子真是出息了!住上這神仙洞府了!”她嘴裡嘖嘖有聲,腳步不停,徑直就朝東邊那扇緊閉的房門走去,“這東屋向陽,暖和!以後就歸我住了!”
說著,她竟直接上手去推東屋的門!
“媽!”閔政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橫跨一步擋在了門前,“這裡不是閔家老宅。這是我家。”
“你家?!”王桂芬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拔高嗓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閔政南臉上,“沒有老娘生你養你,哪來的你這個家?!你爹媽還在土坯房裡凍得哆嗦,你倒住上大瓦房了?你的良心讓狗吃了?!我告訴你,這東屋,老娘今天住定了!我看誰敢攔我!”
她說著,竟然使出潑婦的勁頭,不管不顧地用她那乾瘦的身體去撞閔政南,同時伸手就要去扒拉門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