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城勞軍的餘波,如同投入洛陽這潭深水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觸及著各方勢力敏感的神經。
皇帝親赴前線,與呂布把臂言歡,推心置腹,這筆政治投資的效果立竿見影。
西線軍心穩固,呂布那頭桀驁的猛虎暫時被安撫下來,至少表麵上收起了利爪,專心經營他的穀城防線。
朝野上下,對這位年少天子的魄力和手腕,又有了新的認識。
隻不過,有人心安,便有人心憂。
洛陽令官署,位於南宮附近,不算寬敞,卻因掌管京畿治安、督建城防而顯得異常繁忙。
署衙內,曹操正伏案審閱著一份關於城內坊市劃分與宵禁調整的章程。
他眉頭微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顯然心思並不全在眼前的公文上。
皇帝穀城之行的細節,他作為隨行護衛和參與者之一,自然一清二楚。
劉辯對呂布那近乎“寵溺”的安撫和毫不掩飾的倚重,以及與陳宮之間那種超越尋常君臣的默契,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明公,可是在為穀城之事煩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曹操的心腹幕僚,名叫王必,跟隨他多年,善於揣摩心意。
曹操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王必,你以為,陛下此番穀城之行,效果如何?”
王必略一沉吟,謹慎答道:“陛下親臨險地,犒勞將士,提振軍心,更與呂將軍傾心相交,顯是極高明的馭下之道。如今西線暫安,朝廷可專心內政,於大局而言,自是好事。”
“好事?”曹操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似笑非笑,“自然是好事。陛下安穩,則洛陽安穩,我等臣子方能安心任事。隻是……”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陛下對呂布,是否……過於優容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麵熙攘的街市,聲音低沉下去:“呂布其人,勇則勇矣,然豺狼之性,反複無常。
陛下以國士待之,他今日或許感激涕零,他日若遇更強之誘惑,或覺陛下未能儘遂其意,又當如何?
如今他手握重兵,雄踞穀城,若生異心,其害更甚於董卓兵臨城下。”
王必聞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明公所慮極是。呂將軍確非甘居人下之輩。隻是……眼下朝廷需其威懾董卓,陛下如此施為,亦是不得已而權宜之計吧?”
“權宜之計……”曹操重複了一遍,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王必,
“若是權宜之計,倒還罷了。怕隻怕,陛下並非全然權宜,而是……真心欲以此等方式,籠絡強將,以為臂助。”
他走回案前,手指點著桌麵,分析道:“你且看,陛下登基以來,先是用陳宮這等寒門士子,委以尚書令重任,總攬機要,打破世家壟斷;如今又極力籠絡呂布這等邊地將領,倚為乾城。
其對袁本初等世家大族,反而多有疏遠、製衡之意。這番布局,你可看出些什麼?”
王必思索片刻,試探道:“明公的意思是……陛下有意繞開盤根錯節的世家勢力,另起爐灶,培植完全忠於他個人的班底?”
“不錯!”曹操眼中精光一閃,“陳宮代表寒門才智,呂布代表邊地武力。陛下以此二者為核心,再輔以整編後的北軍,以及……我等這些看似中立、實則可供驅使的力量。”
他指了指自己,語氣帶著一絲自嘲,“如此架構,雖顯稚嫩,卻潛力無窮。一旦讓其穩固下來,則皇權之盛,恐將遠超桓、靈之時。”
王必倒吸一口涼氣:“若真如此,那袁本初等世家……”
“所以他們坐不住了。”曹操冷笑一聲,“陛下改元昭寧,太後垂簾,看似妥協,實則是以退為進,利用太後暫時穩住那些老臣和何家舊部。
而他自己,則抓緊時間,在外握緊刀把子呂布),在內握緊筆杆子陳宮)。這份心機,這份果決,哪裡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他回想起在穀城時,劉辯與呂布、陳宮三人密談的情景,雖然不知具體內容,但那種融洽而緊密的氛圍,讓他這個旁觀者都感到一絲動容。
那不僅僅是君臣,更像是一個初步成型的政治同盟。
“陛下……確實非常人也。”王必感慨道,隨即又憂心忡忡,
“隻是,如此行事,必然招致世家大族激烈反撲。袁本初豈是易與之輩?隻怕朝中風雨,不久將至。”
曹操點了點頭,神色凝重:“風暴將至啊。袁本初不會坐視陛下羽翼豐滿。他如今按兵不動,無非是在等待時機,或是尋找陛下的破綻。
而陛下這邊,陳宮雖智,根基尚淺;呂布雖勇,性情難測。這看似穩固的三角,實則暗藏危機。”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我吩咐你留意袁本初府上的動靜,近日可有異常?”
王必連忙壓低聲音回道:“正要稟報明公。據我們安插的眼線回報,這幾日,袁府車馬往來明顯頻繁,除了一些清流名士,還有幾位原本與大將軍何進)關係密切的故吏,以及……幾位宗室老王爺府上的管事。雖然都是尋常拜訪,但時機巧合,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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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眼中寒光一閃:“果然開始串聯了。宗室……他們倒是會找幫手。”他沉吟道,
“陛下年幼,若宗室中以‘太後垂簾,皇帝年幼,宜選年長賢德者輔政’之類的理由發難,再聯合袁紹等朝臣,確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那我們……”王必看向曹操,等待他的指示。
曹操在室內踱了幾步,停下腳步,決然道:“眼下局勢未明,陛下雖年少,卻手段非凡,未必沒有後手。
我等既食漢祿,自當忠君之事。更何況,陛下對操,也算信重有加。洛陽令、建武將軍,督建城防……這些權柄,皆是陛下所予。”
他走到案前,提筆蘸墨,一邊快速書寫,一邊對王必吩咐:“兩件事。第一,加派人手,嚴密監控袁紹及其黨羽動向,尤其是與宗室、何苗等人的接觸,務求掌握實證,但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第二,”他將寫好的手令遞給王必,“以整飭城防、肅清奸細為由,將我們的人,逐步安插進十二城門司馬以及巡城衛隊的關鍵崗位。尤其是北宮、南宮附近的禁衛,要想辦法滲透。動作要隱秘,借口要合理。”
王必接過手令,心中一凜,知道曹操這是在做最壞的打算,既要掌握對手動向,也要確保關鍵時刻能控製洛陽核心區域。
他肅然應道:“屬下明白!必小心辦理!”
王必離去後,曹操獨自站在窗前,久久不語。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映在冰冷的地麵上。
他心中的波瀾,遠比表麵上看起來要洶湧得多。
劉辯的表現,一次次打破他的預期。這個少年天子,隱忍、果決、善於用人,更懂得平衡和製衡,甚至隱隱有種超越時代的眼光比如對陳宮的破格任用,對呂布的精準籠絡)。
這讓他看到了在這亂世中,重振漢室的一線可能,一絲……他曾經渴望輔佐的“明君”的影子。
另一麵,袁紹代表的世家力量根深蒂固,盤根錯節,其反撲必然凶猛。皇帝的新生班底能否頂住?自己此刻押注在皇帝這邊,是對是錯?萬一皇帝失敗,自己必將隨之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