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進者”營地如同一隻匍匐在荒涼山穀中的鋼鐵巨獸，在慘白的探照燈光下無聲地運作。超深鑽探機的轟鳴被特殊隔音材料層層削弱，傳到外界時，已化作一種低沉的、仿佛來自大地肺腑的歎息。雷震坐在移動指揮車內，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麵前數個屏幕——鑽探深度、岩層結構、設備狀態，以及由“燧人氏”網絡實時反饋的、來自地底四百四十八公裡處的微弱信號監測曲線。
他的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林峻將這片地下、這片營地交給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這不僅關乎一個未知威脅，更關乎林峻正在上方城市裡進行的那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如果這裡能取得突破，找到應對“低語者”的方法，或者至少是確鑿的證據，都將為林峻爭取到無可辯駁的主動權。
“鑽頭已突破莫霍麵，進入上地幔頂部岩層。當前深度，四十二公裡。”工程主管的聲音透過內部通訊傳來，冷靜中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對於常規地質勘探，這已是難以想象的深度，但距離目標，還有超過四百公裡的漫長路途。
“保持穩定，注意岩層變化和任何異常熱源信號。”雷震回複，聲音沙啞。他看了一眼旁邊屏幕上代表“低語者”信號的平穩曲線，它依舊微弱，規律，仿佛亙古如此。但幾天前那次短暫的、強烈的爆發，以及顧銘生隨之而來的劇烈反應，像一根刺，紮在每個人的心頭。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爆發會在何時，又會引發什麼。
與此同時，濱海市協調委員會總部，林峻的辦公室內，氣氛同樣凝重。
張惟年教授坐在林峻對麵，神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學者式的超然，但話語裡的鋒芒卻毫不掩飾。
“林主席，‘燧人氏’計劃的資源調用申請，已經第三次被財務委員會質詢了。”張惟年推了推眼鏡，“大量的高純度能源、稀有合金、頂尖的傳感設備……所有這些，都是在我們的戰略儲備和工業生產已經捉襟見肘的時候，投入到一個……用他們的話說，‘目標模糊、回報未知’的深地探測項目上。外麵社區的抗議聲，您也聽到了。”
林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城市的燈光比巴彆塔時代稀疏了許多，但也更顯真實。他理解張惟年的立場，作為負責資源和科技的前委員，他天然傾向於將資源投向看得見、摸得著的項目，比如修複更大的電網，擴建自動化農場，或者支持陸星宇那邊對“星語”信號的研究——那至少指向星空，指向未來。
“張教授，”林峻轉過身，目光銳利，“資源的緊張，我比你更清楚。但有些威脅，不能因為它尚未顯現，就當作不存在。‘低語者’信號的存在，顧銘生的反應，都指向一個我們無法忽視的可能性——威脅不僅來自星空，也可能來自我們腳下。‘燧人氏’計劃，不是奢侈的探索，而是必要的防禦。”
“防禦？”張惟年微微挑眉，“對抗一個存在於地幔深處、連形態都不知道的‘東西’？林主席，科學需要證據，治理需要理性。我們現在更需要的是解決民眾的吃飯問題、取暖問題，而不是將寶貴的資源投入一個可能永遠看不到結果的‘黑洞’。”
“正因為我看到了證據，感受到了非理性的威脅，我才必須這麼做！”林峻的語氣加重，“顧銘生就是活生生的證據！他的大腦，他的意識，正在被那個信號影響！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物理現象了！如果我們現在不弄清楚，等到它某天突然‘醒來’，或者展現出更強大的力量，我們可能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顧銘生……”張惟年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權衡，“他的情況確實特殊。但個例，能否代表普遍威脅？或許，那隻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對他個人意識結構的特異性乾擾？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可能’，賭上我們本就脆弱的恢複進程，值得嗎？”
兩人的爭論，代表了理事會內部，乃至整個社會在麵對未知威脅時的兩種根本性分歧：是優先解決眼前生存，還是未雨綢繆應對長遠危機？是相信數據和邏輯，還是也要考慮直覺和那些難以量化的“異常”？
就在這時，林峻的加密通訊器震動了一下。是陸星宇從“觀星者”發來的緊急信息，隻有簡短一句：
“顧出現規律性夢囈，內容碎片化，重複提及‘壁壘’、‘薄膜’、‘窒息’。腦波與‘低語者’基礎波動同步率上升至15。建議高度警惕。”
林峻的心猛地一沉。顧銘生的狀態在惡化，與地底信號的聯係在加強。這不再是猜測，而是正在發生的事實。
他看向張惟年，將通訊器屏幕轉向他，雖然隻顯示了信息已接收的提示，但林峻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張教授，”林峻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這不是賭博，這是投資。投資於我們文明延續的可能性。‘燧人氏’計劃的資源，必須保障。外麵的抗議，理事會內部的質疑，我來解決。但地底的鑽探，一刻也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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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惟年看著林峻眼中那份熟悉的、曾經用於對抗巴彆塔的堅定，沉默了片刻，最終緩緩點了點頭：“我保留意見，但我會確保資源委員會不再阻撓。希望你是對的，林主席。”他起身離開，背影顯得有些沉重。
林峻知道，這隻是暫時壓下了表麵的爭議。真正的壓力，來自於那不斷向地心深入的鑽頭，以及那個在深淵中回響的、未知的“低語”。
他接通了與“掘進者”營地的加密線路。
“雷震，”林峻的聲音透過電波，傳達到地下指揮車，“情況有變，顧銘生狀態惡化，與信號關聯加深。我這邊壓力很大，理事會和民眾都需要一個交代。你們那邊，能不能再快一點？至少，我需要一些更確鑿的東西，哪怕是……一些異常的岩石樣本，或者任何能證明下麵確實有‘東西’存在的物理證據。”
通訊那頭，雷震看著屏幕上緩慢增加的深度讀數，以及旁邊那條依舊平穩的、仿佛在嘲笑著人類徒勞的信號曲線，狠狠啐了一口。
“老子知道！這鬼地方硬得像鐵疙瘩，鑽頭磨損速度超預期百分之三十！快不了！”他低吼道，但隨即壓下火氣，“……我會讓工程組優化方案，嘗試交替鑽探和爆破。至於證據……隻要下麵真有東西，老子就是把鑽頭磨平了，也給你摳一塊上來！”
掛斷通訊，雷震走出指揮車，冰冷的山風讓他精神一振。他抬頭望向漆黑的、繁星點點的夜空，又低頭看了看腳下堅實卻又隱藏著無儘秘密的大地。
星空深邃，地底幽暗。人類夾在中間，如同站在兩麵鏡子之間，看到的，是無儘的、令人不安的倒影。而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打破其中一麵鏡子，看看後麵究竟藏著什麼。
他轉身，走向那發出低沉轟鳴的鑽探平台，對守在那裡的工程主管吼道：
“調整參數，把備用動力也給我接上！我們沒時間慢悠悠地逛花園了！”
鑽探平台發出更沉悶的咆哮，向地心深處，加速掘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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