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施縣衙,後堂書房。
燭火搖曳,映得縣令周承業那張枯瘦憔悴的臉明明暗暗。
他麵前的書桌上,攤開著兒子周文淵回來後連夜奮筆疾書、墨跡未乾的詳細呈報。
旁邊,還放著之前胥吏報上的那份語焉不詳、斥為“妖人惑眾”的文書。
周承業已經保持同一個姿勢,盯著那幾頁紙,足足半個時辰了。
他時而拿起周文淵的呈報,逐字逐句地細讀,手指無意識地顫抖;
時而又抓起那份胥吏文書,掃兩眼,隨即像是被燙到一樣扔開。
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喉嚨發乾,需要不時端起旁邊早已冰涼的茶水猛灌一口,卻絲毫緩解不了那股從心底裡鑽出來的寒意和震撼。
“……揮手間,赤地生綠,百穀競發,頃刻成熟,香飄數裡……”
“……指引處,乾涸河床奔湧清泉,轟鳴如雷,水勢沛然……”
“……重症纏身者,一口氣息便可痊愈,白發轉烏,如返青春……”
“……流寇冒犯,未動一指,賊人或身生荊棘而亡,或口吐蔓草窒息,或箭矢離弦化草屑……”
“……民眾呼‘萬歲’,叩拜如潮,視若真神……”
“……兒親眼所見,絕非幻術訛傳,其威能……非人力可及,亦非典籍所載任何祥瑞異人可比……”
“……父親,此非妖人,實乃……行走世間之神隻也!萬不可等閒視之,更不可妄動刀兵,恐招彌天大禍!”
周文淵的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可見書寫時心緒激蕩難以自持。
字裡行間透露出的信息,一次比一次衝擊著周承業的認知極限。
他猛地站起身,在狹窄的書房裡來回踱步,官袍的下擺掃起細微的灰塵。
“荒謬!荒謬絕倫!”他低聲嘶吼,像是在說服自己,
“赤地生綠?頃刻成糧?呼水喚雨?這……這分明是誌怪小說裡的橋段!淵兒他……他是不是中了邪?或是被那群愚民蠱惑了?”
可理智又告訴他,自己這個兒子雖然年輕,卻素來沉穩,飽讀詩書,絕非輕易會被蠱惑之人。
尤其是那兩名跟隨而去的老衙役,回來後更是嚇得魂不附體,賭咒發誓所言句句屬實,甚至不敢再去那片“被詛咒又被賜福”的土地。
周承業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吹來,帶著北方特有的乾冷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焦慮?
他望向城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聽到遠方那些越來越響亮的、關於“藥師”和“豐饒”的竊竊私語。
聚眾數千?不,根據文淵的描述和各方彙集的消息,如今恐怕已不下萬人!
甚至更多!而且這些人並非嘯聚山林的土匪,而是被“神跡”吸引、對那“藥師”死心塌地的信徒!
他們開墾著那片憑空生出的沃土,飲用著那憑空喚來的河水,病情痊愈,有了活命的希望……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那“藥師”一念之間,就能讓萬人飽暖,也能讓萬人赴死!她若振臂一呼……
周承業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這已遠遠超出了“妖人惑眾”的範疇!這根本是一股無法用常理揣度、無法用縣衙差役彈壓的恐怖力量!
他該怎麼辦?
如實上報?怎麼寫?寫治下出現一青衣女子,乃天神下凡,能憑空變出糧食河流,治愈百病,還能讓人身上長草?
上官會信嗎?恐怕隻會覺得他周承業瘋了!或是無能至極,編造如此荒誕不經的借口來推脫責任!
到時候,丟官都是輕的,搞不好還要被治個“妖言惑眾”之罪!
隱瞞不報?如此大的動靜,如此多的人口聚集,怎麼可能瞞得住?
鄰縣、府城遲早會知道。若是被禦史言官風聞奏事,他同樣逃不掉一個“隱匿不報、縱容妖孽”的罪名!
彈壓?拿什麼彈壓?縣裡那幾十個老弱病殘的衙役?
去對付一個能讓人憑空長草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