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衙,後堂花廳。
知府陳觀魚年約五旬,麵皮白淨,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苟,此刻正端著汝窯茶杯,輕輕吹著浮沫,聽著下首一位師爺模樣的清瘦老者低聲稟報。
“東翁,”師爺姓錢,說話慢條斯理,卻帶著精明的算計,“膚施縣周縣令呈來急報,言其境內流民聚集之事。”
“哦?周承業?”陳觀魚眼皮微抬,抿了口茶,“前些日子不是報過有妖人聚眾麼?
可是彈壓不住,釀出亂子了?”他語氣平淡,帶著一絲上位者慣有的慵懶和審視。
陝北亂象叢生,下麵州縣報上來的糟心事多了,他早已有些麻木。
“非也非也,”錢師爺搖搖頭,將一份文書呈上,“東翁請看,周縣令此番說法,卻是與前次大相徑庭。”
陳觀魚放下茶杯,接過文書,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起初神色尚還平靜,看著看著,眉頭便漸漸蹙了起來。
“組織流民墾荒?稍有成效?醫術精良?攜耐旱新種?民心稍安?”
他念著文書裡的關鍵詞,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
“這周承業,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前番還說妖人惑眾,恐生變亂,轉眼就變成治理有方,流民得安了?
他那膚施縣什麼光景本府不知?赤地千裡,餓殍遍野,哪來的荒地可墾?哪來的新種能耐旱?還醫術精良?能治幾個人的疥瘡之疾?”
他將文書隨手丟在桌上,嗤笑道:
“怕是壓不住場麵,又怕擔責任,便編出這等鬼話糊弄上官。這隻怕不是善醫者,而是個善蠱惑者吧?”
錢師爺卻沉吟道:
“東翁,下官倒覺得,此事或許另有蹊蹺。”
“嗯?怎麼說?”
“周承業此人,下官略知一二,雖非乾吏,卻也算謹慎,並非那等信口開河之輩。
他前次報妖人惑眾,此番卻改口稱奇人救民,轉變如此之大,必有緣故。
且文書中所言‘流民逾萬,卻聚而不散,井然有序’,若真是尋常蠱惑,烏合之眾早該生亂搶糧了,豈能‘安堵’?”
陳觀魚聞言,神色稍正:“你的意思是……”
“下官收到一些風聞,並非來自官府驛報,而是往來商旅、以及一些從膚施縣那邊逃難……呃,過來的人私下流傳,”
錢師爺壓低了聲音,“說法光怪陸離,駭人聽聞。”
“都說了些什麼?”
“有說……膚施縣境內,出了活神仙,乃豐饒之神下凡,尊號‘藥師’。”
錢師爺說著,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誕,頓了頓,
“傳言其能揮手間令赤地生綠,百穀成熟;能指乾涸河床湧出甘泉;能一口氣治愈瘟疫重疾,讓人白發轉黑……還有說,有流寇冒犯,未近其身,便渾身長出荊棘慘死,或是口吐蔓草窒息而亡……”
“荒謬!”陳觀魚不等聽完,便一拍桌子,茶水都濺了出來,
“無稽之談!怪力亂神!此等鄉野愚夫愚婦之妄言,豈能入耳?!”
錢師爺忙躬身道:“東翁息怒,下官亦知此事荒誕不經。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周縣令文書雖語焉不詳,極力淡化,但將其與市井流言兩相印證,或許……那人真有些非常手段,故能蠱惑如此多民心,令周承業投鼠忌器,甚至不得不為其遮掩粉飾。”
陳觀魚站起身,在花廳裡踱了幾步,麵色陰沉。他久曆官場,深知民間的謠言往往有其扭曲誇張的根源。
周承業的異常態度和那些荒誕流言結合起來,讓他意識到膚施縣的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絕非簡單的“治理有方”,但也未必真是“天神下凡”。
更大的可能,是出了個極其厲害、手段高明的妖人或是白蓮教之類的餘孽,用某種未知的方法騙取了愚民信任,形成了龐大的勢力。
這才是最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