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從錦州僥幸生還、頂著滿頭不合時宜的濃密黑發、身著彆扭漢服的滿洲降兵,如同驚惶的喪家之犬,倉皇逃入被清廷控製的遼河平原。
他們帶來的,並非敗兵常見的潰散與混亂,而是一種更具侵蝕性、更令人恐慌的東西——一種混合著顛覆性政策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與誘惑的複雜信息。
這股暗流,迅速在廣寧、義州、海州乃至更遠的村寨屯堡中蔓延開來,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層層擴散,猛烈地衝擊著不同族裔、不同階層人群本就因前線連番敗績而緊繃的神經。
在滿洲貴族或軍官的莊園、田地裡,數量龐大的漢人家奴和奴仆們,在皮鞭與嗬斥下麻木地勞作著。
他們是被征服者,是最底層的存在,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將希望埋藏在心靈最深處。
然而,錦州消息依舊如同狡猾的春風,無孔不入地鑽入了這潭死水。
“聽說了嗎?錦州……洪督師打回來了!”
“何止打回來!聽說洪督師得了神仙法術,能揮手間讓死人複活,斷肢重生!”
“真的假的?哪有這等事……”
“千真萬確!隔壁莊子上老李家的外甥,就是從錦州逃回來的兵,親眼所見!說洪督師身邊有一尊比山還高的神鹿,蹄子一踩,滿地糞尿都能立刻變成花海!”
低沉的、壓抑的交談在田埂邊、窩棚裡、夜深人靜時悄然進行。消息越傳越神,細節也越來越豐富。
最讓這些漢人奴仆們心弦震顫的,是那個關於政策的核心。
“洪督師說了,不殺降!隻要肯剃發易服,歸順王化,不但能活命,還能分田地,廢賤籍!”
“對!還說……還說隻要順從,那神仙法術也能給咱們治病!管你什麼癆病殘疾,仙光一照就好!”
“剃發易服……咱們現在這辮子,不也是被逼著剃的嗎?要是能換個活法……”
希望,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絲微光,雖然微弱,卻足以刺痛早已麻木的心靈。
他們依舊不敢表露分毫,依舊低著頭乾活,但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複蘇。
監工的鞭子似乎沒那麼可怕了,主子們的嗬斥也仿佛隔了一層。
一種無聲的期待在沉默中滋生、蔓延。許多人夜裡躺在冰冷的炕上,摸著腦後那根象征著屈辱的金錢鼠尾,第一次開始思索:如果剪掉它,換來的會不會是真能觸摸到的“豐饒”?
與漢人包衣心中暗藏的期待不同,錦州的消息在滿洲八旗內部引發的則是巨大的震驚、憤怒、屈辱以及難以言喻的恐懼。
廣寧城守備府內,幾名剛從附近收攏了潰兵的八旗軍官聚在一起,臉色鐵青地聽著一個驚魂未定的清兵結結巴巴的敘述。
“……那明狗總督……根本不是人!他手一指,巴雅喇爺就……就渾身長出荊棘,開滿了花……死了……”
“他……他還能一下子治好所有人的傷!斷了手的,癆病鬼,全都好了!”
“然後逼著我們剃頭,換他們的衣服……奇恥大辱啊!”
“最後……最後他又手一揮,我們被剃光的腦袋,眨眼就長出了這麼長的頭發!”
那撥什庫激動地比劃著,臉上充滿了恐懼與荒謬感。
“他……他還把我們放了,說讓我們回來告訴所有人,要想活命,就得像我們一樣剃發易服歸順,不然……不然就都是巴雅喇爺的下場!”
“混蛋!”
“妖術!這是妖術!”
一名性如烈火的梅勒章京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盞亂跳,怒目圓睜:
“洪承疇安敢如此辱我滿洲!我必奏明皇上,發傾國之兵,將他碎屍萬段!”
然而,他的怒吼卻並未得到所有人同樣熱烈的響應。
另一名較為年老的甲喇章京麵色凝重,緩緩道:
“發傾國之兵?如今錦州已失,遼西屏障儘喪,洪承疇兵鋒正盛,更有那妖法助陣,如何抵擋?杏山穢物之策無效,錦州堅城一日便破,我等……還有何手段?”
廳內頓時陷入一陣壓抑的沉默。憤怒是真的,但更深的是無力感。
他們賴以崛起、縱橫天下的騎射勇武,在那種揮手間讓人生死兩難、甚至操控發膚生長的詭異力量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信仰開始崩塌,不僅僅是對武力的信仰,甚至是對薩滿神明庇護的信仰——什麼樣的神明,能對抗這種力量?
“那……那我們難道真要……”一個年輕些的軍官聲音乾澀,後麵的話不敢說出口。
“放屁!”那暴躁的梅勒章京再次吼道,“剃發易服?那我等成什麼了?與那些漢人奴才何異?寧可戰死,也絕不受此奇恥大辱!”
話雖如此,但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恐懼,卻出賣了他。不怕戰死,但怕那種比戰死可怕千百倍的死法,更怕那種被強行改變、如同傀儡般被操控的“生”。
這種恐懼與屈辱交織的情緒,迅速在八旗軍民中蔓延。許多人咬牙切齒,誓死不降,但更多的人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憂慮。他們對洪承疇的恨意達到了頂點,但同時,那種對未知力量的恐懼,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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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清廷羈縻的蒙古各部,其反應則更為現實和微妙。他們與滿洲是同盟,但並非一體,忠誠度本就建立在實力和利益之上。
幾位科爾沁部的台吉在帳篷裡私下商議,氣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