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伊直孝的身體僵住了。
那不是幻覺。
他能聞到那朵花上傳來的,淡淡的,清新的香氣。
那香氣,與下方戰場上那股濃鬱的,混合著泥土與青草的生命氣息,同出一源。
這朵花,不是從外麵落上去的。
它是從他的刀柄裡麵,長出來的。
從這柄由鋼鐵、木料和鮫魚皮構成的,冰冷的,象征著殺戮與死亡的武器內部,長出了一朵象征著生命與美好的,鮮活的花。
一種比被數萬大軍包圍,比被利箭穿心,更加深沉,更加徹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井伊直孝的四肢百骸。
他的驕傲,他的武勇,他一生建立起來的,屬於武士的尊嚴與信念,在這一刻,被這朵小小的,潔白的花,徹底碾碎,化為齏粉。
“將軍……將軍!”
身旁的副將,連滾帶爬地到了他的身邊,聲音裡帶著哭腔,幾近崩潰。
“撤……撤退吧!這不是我們能對抗的敵人!這是神罰!是來自高天原的神罰啊!”
井伊直孝沒有理會他。
他緩緩地,伸出那隻因為常年握刀而布滿厚繭的手。
他的手指,在劇烈地顫抖。
他想去觸碰那朵花。
他想確認,這一切,到底是不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然而,他的手指,在距離那朵花隻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不敢。
他怕一碰,這朵花,會從他的手指裡,也長出來。
“噗通。”
井伊直孝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他那支撐著整個軍隊威嚴的脊梁,在這一刻,徹底垮了。
鯤首之上。
鄭芝豹看著下方山坡上那個跪倒在地的黑色身影,隻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暢快,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跪了!跪了!四哥你看!那個最囂張的家夥,他跪了!”
他激動得手舞足蹈,幾乎要從鯤首上跳下去。
“看見沒有!這就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家主這一手,比他娘的一百門紅衣大炮都管用!”
鄭鴻逵沒有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下方那片已經徹底停止了廝殺的戰場。
數萬名裝備精良的士兵,如同被抽掉了魂魄的木偶,或跪,或站,或癱軟在地。
再也沒有一個人,敢拿起手中的武器。
他戎馬半生,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如此震撼的景象。
這不是戰爭。
這是審判。
“克勞斯。”
鄭成功平淡的呼喚,讓那個癱軟在地的荷蘭人,如同觸電般,渾身一顫。
“在……在!尊敬的大人!小人在!”
克勞斯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他的臉因為恐懼而毫無血色,整個人抖得像篩糠。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能錯,清清楚楚地,翻譯給下麵的人聽。”
“是……是!小人……小人遵命!”克勞斯的聲音都在打顫。
“家主,您要跟他們說什麼?”鄭芝豹好奇地湊了過來,
“是不是要讓他們把金山銀山都交出來?”
鄭成功沒有理他,隻是將視線,投向下方山坡上那個跪倒的身影。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一種能夠穿透一切阻礙的魔力,清晰地回蕩在鯤首之上。
“告訴他們。”
“我,是來賜予豐饒之人。”
克勞斯一個激靈,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強忍著心中的恐懼,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這句話用倭語大聲喊了出去。
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銳扭曲,在寂靜的山穀間,顯得格外刺耳。
“……豊かさを與える者だ!”
山坡之上。
跪倒在地的井伊直孝,聽到了這個聲音。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已經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天空。
豐饒?
賜予?
那是什麼意思?
他身旁的副將,也聽到了,他壯著膽子,對著天空,用同樣顫抖的聲音,大聲回問。
“你……你究竟是何人?是神?是魔?”
克勞斯聽到了下方的回話,他不敢怠慢,連忙又轉過頭,結結巴巴地向鄭成功翻譯。
“大人……他們問……問您是神還是魔鬼……”
“神?魔?”
鄭成功輕笑了一聲。
“告訴他們,神魔之名,於我無意義。”
“我隻問他,這片土地,是想繼續在死亡與戰火中沉淪,還是想迎來新生,獲得永恒的富足。”
克勞斯感覺自己的大腦快要不夠用了。
這些話,太難翻譯了。
什麼叫死亡與戰火中沉淪?什麼叫新生與永恒的富足?
這根本不是一個凡人應該說出的話。
“快說。”鄭鴻逵在一旁,冷冷地催促了一句。
克勞斯渾身一顫,他不敢再猶豫,隻能連蒙帶猜,將鄭成功的話,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敬畏的詞彙,翻譯了出去。
“……永遠の富か、それとも戦火による滅びか、選ぶがよい!”
當“永遠的富足”和“戰火的毀滅”這兩個詞,從克勞斯那尖銳的嗓音裡傳出時,下方那數萬大軍,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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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伊直孝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那顆已經陷入混沌的大腦,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富足?
毀滅?
選擇?
這個人,他要我們……選擇?
他憑什麼?
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從他那已經冰冷的胸膛裡,重新燃起。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拔出腰間那柄刀柄上開著花的“鬼丸”,用儘全身的力氣,指向天空那尊巨大的神隻。
“妖言惑眾!”
他的咆哮,因為力竭而顯得有些沙啞,卻充滿了最後的,屬於武士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