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正被我攥得手腕發顫，整個人像篩糠似的抖起來，灰布長衫上的補丁隨著動作簌簌作響。他驚恐地轉動眼珠，飛快地掃視著四周，目光掠過院牆上的青苔、牆角的柴堆，甚至人群中每張麻木的臉，仿佛黑暗裡藏著無數擇人而噬的惡鬼，正從磚縫裡、樹影後探出頭來。
嘴唇哆嗦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在死寂的院子裡格外清晰：“是……是聚香樓賣的‘貨’……都是些外地來的、無依無靠的姑娘……被胡掌櫃……用蒙汗藥、迷魂香，各種法子弄來……養在……養在樓後那排鎖著的廂房裡……”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得像吞了塊石頭：“聽話的……就按成色論價，賣給村裡人當媳婦……不聽話的……性子烈的……”
話音突然頓住，他的瞳孔猛地收縮，眼中爆發出極致的恐懼，仿佛眼前炸開了地獄的景象，“不聽話的……就……就做成‘女兒紅’了！她們……她們就是待采的‘茶葉’啊！”
“做成‘女兒紅’？”我腦中如同被驚雷劈中，昨日宴席上那暗紅的肘子、皮肉下露出的白森森骨節、甜腥的茶香裡藏著的鐵鏽味……無數碎片瞬間拚合，一股腥氣猛地衝上喉頭，胃裡翻江倒海！
“對……對……就是……”裡正的聲音驟然掐斷，他像被無形的手扼住喉嚨，猛地捂住嘴，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的驚怖幾乎要溢出來，再也不敢看我一眼，像見了勾魂使者似的，突然發力推開人群。
他跌跌撞撞地狂奔，灰布長衫的下擺掃過地上的塵土，露出的腳踝在石子路上磕得通紅，眨眼間就消失在村道拐角，仿佛身後真有厲鬼舉著利爪在追。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血管裡凝成了冰。緩緩地，如同生了鏽的機括轉動，我轉過頭，再次看向那洞開的正房門口。
新娘的屍體還懸在房梁上，隨著門外灌入的微風，極其輕微地、詭異地晃動著，像個被線牽著的殘破木偶。猩紅嫁衣的下擺被風掀起一角，粗糙的布料上赫然沾著些細碎的深綠色粉末——是茶葉末，和王村長罐子裡的一模一樣。
王村長正指揮著幾個麵無人色的村民搬梯子，準備把屍體放下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像是在處理一頭意外死掉的牲口。村民們麻木地應著，搬梯子的手在抖，腳像灌了鉛，卻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院子裡的村民終於開始低聲議論，聲音像蚊蚋嗡鳴，卻沒一個人提報官，沒一個人質疑死因，甚至沒人露出應有的驚懼。他們的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和人性，隻剩下軀殼在機械地蠕動。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風打著旋兒吹過院子，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紙灰。那懸吊的紅嫁衣下擺被猛地掀起，露出新娘後腰處一小片蒼白的肌膚——肌膚上赫然印著個青黑色的模糊印記，蜷縮扭曲的輪廓，竟與王村長後頸衣領下露出的那塊胎記一模一樣！
一片漚爛的、蜷縮的茶葉！
風裡的茶香混著濃烈的血腥和屍臭，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刺鼻。我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袖口，那幾點昨日宴席上濺到的暗紅色醬汁，在陰冷的晨光下竟仿佛活了過來，散發著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腐爛茶香！
毫無征兆地，後頸突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砸中，又似有根淬了冰的鐵錐猛地鑿進骨頭縫裡。那股力道又沉又狠，瞬間擊潰了全身的力氣，我甚至來不及回頭看清是誰下的手，眼前便猛地炸開一片金星。
天旋地轉間，院牆上的瓦當、圍觀村民麻木的臉、正房門口那抹刺目的紅……所有景象都擰成了一團亂麻，像被狂風卷著的碎紙。
耳邊的風聲、低語聲、王村長冷漠的指揮聲，突然都變得遙遠而模糊，隻剩下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咚——”
不知是膝蓋先磕在地上，還是額頭撞上了什麼硬物，劇痛混著麻木感從四肢百骸湧來。視野裡的光線正飛快地褪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滅的燭火，最後隻剩下正房門口那具懸吊的紅嫁衣，在徹底陷入黑暗前，詭異地晃了一下，像在對我露出一個無聲的笑。
意識沉入深淵的最後一刻，我仿佛又聞到了那股甜腥的茶香，混著濃重的血腥氣，黏糊糊地糊在鼻尖上，帶著一種死亡的甜膩。
再次睜開眼時，四周是潑不開的漆黑。
沒有一絲光線，連指尖在眼前晃動都看不見輪廓。黑暗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汁，又似凝固的血漿，死死包裹著四肢，連呼吸都變得滯澀起來，仿佛要將人溺斃在這片死寂裡。
冰冷的石壁緊貼著脊背，滲入骨髓的寒氣幾乎要凍結血液。地窖裡的黑暗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吞噬了所有光線，隻有王村長手中那盞搖曳欲滅的油燈，勉強映出他臉上扭曲的陰影。
他站在我麵前，像一堵移動的山，藏青綢緞的袍子在這汙穢之地顯得格外詭異，衣料上繡著的暗紋被燈光照得忽明忽暗，像無數隻窺視的眼睛。
油燈昏黃的光落在他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被拉得極長，像乾涸龜裂的河床，每一道縫隙裡都填滿了殘忍和得意。
“溫大人，”他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粗糲的石頭，帶著貓戲老鼠的殘忍，“這地窖，深著呢。早年用來堆過冬的蘿卜白菜，後來嘛……”他嘿嘿低笑起來，笑聲在狹窄的空間裡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就堆些不聽話的‘新茶’了。”
他俯身湊近，油燈的火苗舔著他的鼻尖，映出牙齒上的茶漬：“埋下去，爛得快，漚出來的肥水裡混著血肉氣，再摻上些茶葉末……嘖嘖，頂好的茶引子！您前日嘗的那道‘龍鳳呈祥’，就是用前年埋的‘老茶’養出來的土豬肉燉的——味道不錯吧？”
他直起身，用腳尖踢了踢我腳邊的什麼東西，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像是踢到了陶罐。“您兒個放心。”他的聲音裡帶著種詭異的體貼。
“您是京城來的貴人，埋在這裡太屈才。等會兒用您的骨頭熬鍋湯，澆在聚香樓那片新茶圃裡，明年的‘女兒紅’啊，保管比往年更香醇——也算您為咱茶香鎮立了功了。”
油燈的火苗猛地竄了一下，照亮他腳邊堆著的東西——是些散落的白骨，上麵還沾著深綠色的茶葉末，在黑暗中泛著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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