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朱雀大街的早市已經開了鍋。
上官婉兒站在丹房門口,卻像站在兩幅重疊的畫裡——
一幅是今日長安:胡餅剛出爐,驢鈴叮當,小兒追著賣糖人的擔子跑;
另一幅在她體內:那座夜裡煉成的“長安”正隨著脈搏一起一伏,坊巷、燈火、人聲,全被裝在一顆心裡,微微發燙。
她低頭,腰間錦囊輕輕鼓動,像有顆小心臟在跳。
忽然,一粒極細的光塵從錦囊中逸出,飄到半空,竟化作一隻熟悉的紙鶴——
正是她當年以《太清調》折成、又被銅鏡吞掉的那隻。
紙鶴翅上多了一行新墨:
“爐中無火,心中有火,
可願再做一次‘藥’?”
婉兒失笑,伸手讓紙鶴棲在指尖。
“好。”她輕聲應,“但這一次,換我來熬你們。”
她先去了東市。
賣畢羅的老漢剛揭籠蓋,蒸汽如雲。
婉兒遞上一枚開元通寶,卻不要餅,隻要一縷蒸汽。
老漢愣神的功夫,蒸汽已在她掌心凝成一顆水珠,涼絲絲,帶著麥香。
——第一味:人間炊煙。
又拐進藥鋪。
坐堂郎中見她來,忙捧出珍藏的“雪魄膏”。
婉兒搖頭,隻取櫃台上散落的一撮塵土——
昨夜打烊時,夥計掃落的、白日裡無數鞋底帶進來的塵土,
混著糖霜、藥渣、胭脂末。
——第二味:紅塵渣滓。
最後,她停在曲江池畔。
昨夜一場小雨,水麵漂滿落花。
她俯身,以琉璃瓶盛了半瓶水,
又讓落花自己漂進去三瓣:
一瓣紅、一瓣白、一瓣被蟲蛀了小洞。
——第三味:流水落花。
三味齊備,她卻不回丹房,
而是徑直登上大雁塔第七層。
風從四麵吹來,帶著晨鐘的餘韻。
她把三味“藥”一並傾在塔心石板上:
水珠滲、塵土飛、落花旋,
瞬間被風卷成一團小小的龍卷,
龍卷裡隱約現出縮小的長安街景。
婉兒盤膝坐下,解下腰間錦囊,
將那枚“歸人丹”托在掌心。
“第一爐,我煉的是長生;
第二爐,我煉的是長安;
這第三爐——”
她雙指一並,剖開自己的心口。
沒有血,隻有光,像城門洞開。
那座被她煉進體內的“長安”緩緩浮現,
街巷、燈火、人聲,依舊鮮活。
她輕輕把“歸人丹”按進城的正中心——
朱雀大街與安邑門交叉的地方。
轟——
不是爆炸,而是一聲更鼓,自體內傳到體外,
震得大雁塔簷角鐵馬齊鳴。
塔下遊人紛紛仰頭,
隻見塔頂騰起一道極細的光柱,
直貫雲霄,卻在最高處散開成煙花,
煙花落下時,化作一場桂花雨。
桂花落在婉兒的肩頭,
也落在每一個長安人的肩頭。
賣畢羅的老漢忽然想起早逝的女兒,
藥鋪夥計聞到母親鬢邊的桂油香,
曲江邊的遊子聽見童年唱過的《子夜歌》。
而婉兒,隻覺得心裡一空,
那座城,那些燈火,那縷炊煙,
終於從她一個人的血脈裡,
回到了千萬人的呼吸裡。
她起身,錦囊已空,
紙鶴也化作一縷青煙散去。
塔頂風大,吹得她廣袖獵獵,
像兩隻巨大的、剛被放生的鳥。
她低頭看掌心,
隻剩下一粒極小的、透明的珠子,
裡麵什麼都沒有,
卻又像什麼都裝得下。
——第四味:空。
婉兒笑了,將珠子輕彈,
看它墜入塔下塵埃,
被一雙小手拾起。
小手的主人是個穿舊年襦裙的小女孩,
額心一點朱砂,與她如出一轍。
小女孩抬頭,對她喊:
“阿姊,回家吃“阿姊,回家吃桂花糕!”小女孩笑著喊道。婉兒快步下樓,牽起小女孩的手。“好,阿姊陪你吃。”一路上,她們穿過熱鬨的街市,人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仿佛被那桂花雨洗淨了心靈。回到家中,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桂花糕,散發著甜香。
婉兒和小女孩坐在桌前,吃著糕點,窗外陽光正好。突然,一陣奇異的光芒閃過,婉兒發現小女孩身上竟散發著與那“歸人丹”相似的氣息。
原來,小女孩竟是“歸人丹”吸納天地靈氣後誕生的靈體,帶著長安城的記憶與情感。從此,婉兒與小女孩相互陪伴,守護著這充滿煙火氣的長安。她們一起走過四季,見證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次變遷,而那煉製丹藥的奇妙經曆,也成了她們心中最珍貴的回憶。飯!”
婉兒轉身,下樓,
一步一步,走進真正的長安煙火裡。
這一次,她不再是煉丹的人,
而是被煉進丹裡的那一味,
被千萬人含著、嚼著、咽下去,
化作一聲滿足的歎息:
“嗯,今日的長安,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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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雨停的時候,婉兒已走到安邑門口。
城門剛開,守卒打著哈欠,見她衣上落滿金屑,像從月宮裡踱出來的人,一時竟不敢攔。
她抬手,想拂去那些桂花,卻有一瓣黏在指尖,不肯掉。
那花忽然變重,重得像一扇宮門,拽著她整條手臂往下墜。
婉兒失笑,乾脆讓它牽著,拐進一條偏巷。
巷底是一家早已打烊的小酒肆,門板半朽,灶膛裡卻還煨著餘火。
火上架一口銅鍋,鍋裡咕嘟咕嘟,不知在熬什麼,香氣卻熟門熟路地鑽進她記憶——
是掖庭宮最偏僻的小廚房,母親曾用半勺羊脂、一把桂花,給她煮過一碗乳糜。
那味道,她在後來的五千爐丹火裡,一次也沒複刻成功。
鍋邊坐了個駝背老嫗,頭發雪白,卻用紅繩紮了兩個孩童似的小髻。
老嫗抬頭,衝她招手,聲音嘶啞得像風刮舊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