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寶的手指在新風箱粗糙的木殼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工棚裡一時間靜得可怕,隻剩下遠處尚未完全熄滅的爐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李頭兒和趙老蔫臉色煞白,額頭瞬間沁出冷汗,腿肚子都有些發軟。淩雲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麵上卻竭力維持著鎮定,隻是微微垂下了目光。
“馬……馬公公……”李頭兒舌頭打結,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馬三寶卻沒看他,目光落在淩雲身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淩雲,咱家記得,你自稱擅工匠之術。這風箱,也是你‘胡亂琢磨’出來的?”
壓力如山般襲來。淩雲深吸一口氣,知道此刻任何推諉或狡辯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他必須展現出價值,但又不能顯得過於危險。
他艱難地拄著棍子,更深的躬身行禮:“回馬公公,確是小子和趙師傅一同試驗改製。小子家中遺留雜書中,偶見類似機巧圖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鬥膽嘗試,幸得趙師傅妙手,方能成此拙物。驚擾公公,萬望恕罪。”他將功勞分給趙老蔫,並將來源推給“雜書”,降低自身的威脅性。
馬三寶不置可否,轉向那新風箱:“演示給咱家看。”
“是!”李頭兒如蒙大赦,連忙親自上手,用力推拉起來。平穩強勁的風力灌入爐膛,本已漸弱的爐火再次轟然竄高,穩定燃燒,光芒灼灼。
馬三寶的眼中終於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他久在軍中,雖不親自打鐵,但對軍械製造流程極為熟悉,自然看得出這風箱帶來的巨大提升——省力、火旺、穩定!這意味著更高的效率、更少的廢料、更好的軍械質量!
但他城府極深,那絲驚異一閃即逝,臉上又恢複了平靜。他微微頷首:“倒是有些巧思。能省些力氣也是好的。”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三人,最後對張總旗道:“既是有效之用物,便留著吧。李鐵頭,你這輔爐即日起,專司打造軍中百戶以上軍官的腰刀胚,若出的胚子都能如今日這般,自有你的賞錢。”
李頭兒大喜過望,連忙跪下磕頭:“謝馬公公!謝馬公公!”
“至於你們二人……”馬三寶看向淩雲和趙老蔫,“擅動工坊器物,本應責罰。念在初犯,且改製之物確有用處,功過相抵。以後若有此類機巧思量,需先報於管事,不得再行私自改動,明白嗎?”
“明白!明白!”趙老蔫也趕緊跪下,聲音發顫。
淩雲心中稍定,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也躬身道:“小子謹記公公教誨。”
馬三寶點了點頭,似乎準備離開,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狀似隨意地問淩雲:“你既讀過些雜書,可知天文曆算?”
這個問題來得突兀,淩雲心中一凜。明朝對天文曆法管控極嚴,私習天文可是大罪!馬三寶此問,是試探?還是另有用意?
他謹慎答道:“回公公,小子愚鈍,於天文大道不敢窺探。隻是家中雜書偶有提及些許粗淺製器之理,用於測量丈量土地、計算物料所需,或與天文儀具之基理略有相通之處,然僅是皮毛,遠不及曆算之精微。”
他將話題巧妙地引向了“測量”和“製器”,這是相對安全且實用的領域。
馬三寶目光微動,似乎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又或許本就不期待他真懂天文。他淡淡道:“哦?製器之理?咱家倒是想起一事。王爺近日得了一架前元遺留下的簡儀,甚是喜愛,然其中一處樞機似有澀滯,轉動不靈,營中匠人皆言不敢擅動,恐損毀古物。你既通機巧,可能看出些門道?”
簡儀?!淩雲心中巨震。那是元代郭守敬改進的大型天文測量儀器,結構複雜精密,代表了當時世界天文儀器製作的最高峰!朱棣竟然得到了一架?還讓他去看?
這絕不僅僅是修理一個儀器那麼簡單。這是一個更深層次的試探,試探他的知識邊界、他的能力上限,甚至他的心性。
拒絕是不可能的。淩雲立刻露出惶恐又略帶好奇的神色:“前賢遺寶,小子豈敢妄言?若能遠遠觀瞻一二,已是天大的福分。若公公不棄,小子願儘力一試,然才疏學淺,實不敢擔保什麼……”
“看看無妨。”馬三寶語氣平淡,轉身向外走去,“張總旗,帶他過來。李鐵頭,你們繼續做事。”
“是!”張總旗應聲,對淩雲使了個眼色。
淩雲深吸一口氣,對李頭兒和趙老蔫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安心,然後拄著棍子,一瘸一拐地跟上張總旗。
李頭兒和趙老蔫看著淩雲遠去的背影,臉上充滿了擔憂和後怕,但眼神深處,卻也有一絲難以抑製的激動。他們知道,這個瘸腿的年輕人,恐怕要一飛衝天了,隻是福是禍,難以預料。
淩雲跟著張總旗,穿過層層守衛,來到中軍區域一處守衛格外森嚴的大帳外。這帳子比尋常軍帳大了數倍,顯然不是用於居住的。
帳外侍衛驗過張總旗的腰牌,又仔細搜查了淩雲全身,確認沒有攜帶利器,才放他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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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大帳,淩雲便感到一股不同於外界的曆史沉澱感。帳內燈火通明,正中位置,一架巨大、古樸、由青銅鑄造的複雜儀器靜靜地矗立著,在火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它由多層圓環嵌套組成,上麵刻滿了精細的刻度符號,儘管部分地方有了銅綠和磨損的痕跡,但依舊能感受到其設計的精妙和鑄造工藝的高超。
這就是簡儀!淩雲心中讚歎,目光瞬間被吸引,作為一名工程師,對這種凝聚了古代智慧的精密機械有著天生的熱愛。
朱棣並不在帳內。隻有馬三寶和另外一個穿著文士袍、麵容清臒、眼神銳利的老者站在簡儀旁。那老者淩雲那日在大帳中見過,正是道衍和尚姚廣孝。此刻他並未穿僧袍,但那股深沉的氣質絲毫未變。
“王爺偶感不適,已歇息了。讓咱家和少師姚廣孝的官職)來看看。”馬三寶解釋道,目光卻緊盯著淩雲的反應。
淩雲連忙向姚廣孝行禮:“小子淩雲,見過少師。”
姚廣孝微微頷首,目光如幽潭般深不見底,聲音平和:“居士不必多禮。馬公公說,居士於機巧之物頗有見解。此簡儀乃前朝郭守敬所製精品,惜年久失修,這赤道環轉動頗為澀滯,不知居士可能瞧出些端倪?”他伸手指向儀器上方一個巨大的青銅環。
淩雲道:“小子儘力。”他拄著棍,慢慢靠近簡儀,不敢用手直接觸摸,而是湊近了仔細觀察那赤道環與下方支撐軸的連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