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鋼”的誕生,如同在漫長寒夜中劃亮的第一根火柴,光芒雖微,卻瞬間照亮了天工院壓抑已久的前路,也點燃了所有人眼中近乎熄滅的火焰。
那小塊閃爍著銀灰色異彩的鋼片,在淩雲和核心工匠手中反複傳遞。測試還在繼續。用它打造的刀尖,可以輕易劃開普通鐵甲;用它製作的鑽頭,鑽孔效率倍增且壽命延長;甚至嘗試製作的小型軸承珠,經過手工艱難打磨後,其耐磨性也遠超以往任何材料。
性能的提升是跨越式的,但其煉製過程卻極其依賴那名年輕鐵匠學徒——如今被眾人戲稱為“火候李”的李小柱——所描述的那種近乎玄學的“手感”:特定的木炭、測溫錐軟化的瞬間、猛火急燒、預熱的鐵板夾鍛、快速的豆油淬火……任何一個環節的細微偏差,都可能導致前功儘棄,得到一塊廢鐵。
“必須將‘手感’變為‘規程’!”淩雲斬釘截鐵。他深知,無法穩定複製的技術,毫無意義。
格物堂的所有資源,立刻轉向了對“星火鋼”煉製工藝的標準化攻關。
記錄!量化!分析!李小柱被尊為“大師傅”,但他每一次操作,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被無數支筆記錄著。加入的木炭種類、重量、擺放方式;爐溫升高的速度,通過多個測溫錐的彎曲程度進行交叉驗證;鐵板預熱的溫度,通過滴水和觀察水珠蒸發的狀態來估算;淬火豆油的溫度和純淨度,甚至淬入時攪動的頻率和方向……所有的細節,都被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
失敗,失敗,依舊是大量的失敗。十次嘗試,往往隻有一兩次能成功,甚至連續數十次一無所獲。廢棄的鋼塊在角落裡堆成了小山。
質疑聲再次悄然泛起。周鐸那邊的人更是冷嘲熱諷,稱天工院是在“瞎折騰”、“浪費寶貴軍資”。
但淩雲和核心團隊頂住了壓力。他們相信那成功的一兩次絕非偶然。格物堂的燈火下,學徒們埋首於海量的數據記錄,試圖從混亂中找出規律。那兩個文人學徒的算學特長得到了充分發揮,他們開始嘗試用簡單的統計方法,分析成功案例中各參數的分布範圍。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上千次的試驗和記錄,模糊的輪廓開始逐漸清晰。
他們發現,成功似乎與爐內“還原氣氛”的強弱有關他們還不懂這個術語,但記錄顯示特定木炭產生的火焰顏色和煙量與之相關)。他們發現,鐵板預熱必須達到“水滴成珠,快速滾動”的狀態約150200c)。他們發現,豆油淬火時,油溫需保持“微燙手”約6070c),且需要“劇烈攪動”。
一個個模糊的“感覺”,被逐漸轉化為相對明確的“操作區間”和“判斷標準”。雖然依舊粗糙,但成功率開始緩慢而堅定地提升,從十之一二,到十之三四……
與此同時,淩雲指導另一組人手,開始設計建造一座專門用於煉製“星火鋼”的小型化、標準化爐窯。它擁有更精確的進風控製借鑒水力鼓風技術)、更完善的保溫層、以及放置多個測溫錐的觀測孔。目的就是將環境變量的影響降到最低。
就在這艱苦卓絕的摸索中,前線戰事的消息傳來:燕軍一部輕敵冒進,於滹沱河畔遭遇朝廷大軍埋伏,雖奮力突圍,但損失慘重,尤其箭矢消耗極大,隨軍匠戶修補不及,許多傷員因缺乏箭簇無法有效還擊而殞命。軍中急需補充大量箭簇,且要求箭簇必須鋒利堅韌,能破重甲。
軍令如火,直接送到了天工院。
然而,此時的天工院,優質鐵料早已被周鐸的人卡斷,僅憑那些劣質鐵料,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打造出符合要求的箭簇。
王府長史司的值房內,周鐸看著手中的軍令,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機會來了。他立刻具文,言辭懇切又暗藏機鋒,大意是:天工院耗費巨萬,專務奇巧,致使常規軍械製造荒廢,如今前線急缺箭簇,淩某人身負王命,卻無米下鍋,恐誤戰機,臣懇請王爺明察,暫緩不急之務,全力保障軍需雲雲。
這是一招徹頭徹尾的陽謀。將天工院架在火上烤。造不出箭簇,就是玩忽職守,坐實了“奇巧誤國”的罪名;若要造,就必須向他低頭,求取優質鐵料,如此一來,天工院之前所有的堅持和獨立性都將蕩然無存。
消息傳到天工院,郭衡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李小柱等工匠更是義憤填膺,卻深感無力。
淩雲卻異常平靜。他仔細看完了軍令和要求,沉默片刻,忽然問道:“我們還有多少那種劣質鐵料?就是含雜質很多、很脆的那種。”
郭衡一愣:“還……還有不少,但那根本……”
“夠了。”淩雲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傳令,停止所有星火鋼試驗。所有人力,立刻轉向,用現有劣質鐵料,全力生產箭簇!”
“什麼?!”眾人大驚失色,以為自己聽錯了。用那種垃圾鐵料打造破甲箭簇?這怎麼可能?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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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先生!萬萬不可!此等劣鐵,一鍛即裂,根本無法……”郭衡急道。
“按我說的做。”淩雲語氣不容置疑,“我自有辦法。李小柱,你帶人,按我給你的新規程操作淬火環節。”
他拿出了一份剛剛草擬完畢的、基於之前大量“失敗”數據總結出的一種特殊熱處理工藝——其目的並非提升性能,而是針對高磷高硫的劣質鐵,通過極端快速的加熱和特殊的淬火介質這次是鹽水),誘導其產生一種極其堅硬但也極其脆弱的組織結構類似白口鐵)。這是一種飲鴆止渴的方法,得到的材料幾乎無法進行任何後續加工,且韌性極差,但它的硬度和鋒利度,在短時間內會達到一個變態的程度!
這是一種專門用於消耗品的、一次性的“致命脆刃”!
工藝要求極其苛刻,稍有不慎,鐵料在淬火過程中就會直接碎裂。但此刻,之前上千次失敗積累的經驗和數據,反而成了實施這種極端工藝的基礎!
天工院再次開足馬力,但這次不再是追求性能,而是追求速度和這種特定的“脆性”。爐火日夜不息,淬鹽水的刺啦聲和偶爾傳來的鐵料碎裂聲不絕於耳。
周鐸很快得知了天工院的動向,先是一愣,隨即嗤之以鼻。用劣鐵打造箭簇?還想蒙混過關?真是自取滅亡!他樂見其成,甚至暗中吩咐下去,不必再卡任何物料,儘管讓天工院去“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