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寶帶來的警示,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在淩雲熾熱的技術心火上狠狠地劈下,瞬間將那熊熊燃燒的火焰澆滅。這瓢冰水,寒冷刺骨,讓淩雲從狂熱的技術追求中猛然驚醒。
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馬三寶,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馬三寶的話語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打著他的心靈,讓他意識到,“破山”一炮所轟開的,遠不止是敵人的土山那麼簡單。
那是一道無形的壁壘,橫亙在技術與權力之間,看似透明,卻堅不可摧。這道壁壘,將他和他所代表的力量與外界的紛爭徹底隔絕開來。然而,如今這道壁壘已被打破,他再也無法置身事外,超然於這場權力的漩渦之中。
朱棣旨意下達,“將作會”如期設立。首次會議,便設在了燕王府偏殿,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與會者成分複雜:有以周鐸為首的文官屬吏,麵色矜持,眼神中帶著審視與疏離;有以張玉、朱能為代表的軍中悍將,大多粗豪,對淩雲好奇多於敬意,更關心能否儘快獲得更多“破山”般的利器;有王府的財帛、工曹等實務官員,精於計算,打量著淩雲仿佛在打量一個極其耗錢卻又不可或缺的怪物;馬三寶則侍立在朱棣身側,低眉順目,卻如同蟄伏的蜘蛛,掌控著無形的網絡。
而淩雲,作為唯一以純粹技術身份列席者,坐在末位,顯得格格不入。他能感受到各種目光落在身上,好奇、嫉妒、警惕、期待……如同置身於無形的力場之中。
朱棣端坐主位,威儀日盛。他先是對淩雲及天工院助破涿州之圍褒獎了一番,言辭懇切,賞賜豐厚。殿內氣氛一時頗為熱絡。
然而,話題很快轉向“將作會”的本職——統籌軍工大事。
周鐸率先發難,語氣平淡卻暗藏機鋒:“淩先生大才,研製‘破山’巨炮,立下不世奇功,實乃王爺之幸,我軍之福。然,此炮耗鐵幾何?用工幾許?費時多久?最終……又發射幾響?”
數據被早有準備的屬吏報出,一個個驚人的數字讓在座武將都咋舌不已。耗費之巨,與那一響的戰果相比,顯得極其奢侈。
“非是下官苛責,”周鐸緩緩道,“然軍中耗用,皆民脂民膏。如此巨耗,僅得一響之力,若推廣列裝,恐我軍傾儘北地之鐵,亦難支撐數場大戰。不知淩先生於此,可有善策?”
問題尖銳,直指核心。所有目光再次聚焦淩雲。
淩雲早已料到有此一問,起身拱手,不卑不亢:“周長史所慮極是。‘破山’初號,乃應急之作,為解涿州燃眉之急,故不求工巧,但求力猛,耗巨而效短,實屬無奈。然,其既證此路可行,則改進優化,降低成本,提升耐用,便有了方向。”
他話鋒一轉,不再局限於辯解,而是順勢提出了早已構思的計劃:“故,卑職懇請王爺與諸位大人,允準天工院行‘三策’。”
“一曰:優選。集中匠力,專攻一型。‘破山’炮不再貪大求全,而是定型製式,統一規格,專司攻城拔寨。如此,則模具、工藝皆可標準化,損耗可降,工時可減。”“二曰:分解。將‘破山’炮之製造,分解於各匠坊。炮身鑄造歸鑄坊,炮閂機括歸‘雲樞閣’,彈藥製備歸火器坊……各專其職,流水作業,效仿弩箭生產之法,則效率可倍增。”“三曰:並進。‘破山’巨炮雖利,然耗大難速,不可為主戰之器。我軍仍需輕便火銃、爆炸箭矢等物。故請允天工院並行研製輕便化、可速射之野戰炮,以‘破山’之經驗,造可用之於軍陣衝突之利器!”
三條策略,條理清晰,既回應了周鐸關於成本的質疑,又順勢提出了未來的發展規劃,將技術的演進納入了整體戰略的框架之中,顯得既有遠見又務實。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就連周鐸也微微挑眉,沒想到淩雲不僅懂技術,竟也通曉些管理和發展之道。
軍中將領們更是聽得連連點頭。他們才不管耗多少鐵,隻關心能不能拿到更多、更好用的家夥。淩雲的話說到了他們心坎裡。
朱棣眼中露出讚賞之色:“淩先生所言,老成謀國。準!便依此三策行事。‘雲樞閣’依舊由淩雲統領,專司攻堅與核心研製。一應物料調配,由馬三寶協同郭衡統籌,優先保障。”
他金口一開,便為天工院後續的發展定了調子,也暫時堵住了周鐸等人的嘴。
首次“將作會”,淩雲有驚無險地度過,反而借此機會,為天工院爭取到了更明確的發展方向和資源保障。
然而,周鐸並未罷休。在後續的會議中,他不再直接攻擊技術本身,而是不斷強調“管理”、“製衡”、“風險”。
他提議向天工院及各重要匠坊派駐“紀效文吏”,負責記錄物料耗用、稽核功過、宣導王爺恩德。他要求所有新技術、新武器在列裝前,必須經由“將作會”合議評估,以免“利器誤傷”或“靡費過甚”。他甚至隱隱提出,格物堂傳授“格物之道”,是否也需“尊奉聖學,明辨義利”,不可隻重術而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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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提議,如同一條條無形的繩索,試圖慢慢地纏繞上天工院的手腳,將其納入傳統的官僚管理體係之中,磨平其過於銳利的棱角。
淩雲疲於應對。他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與這些文官周旋,解釋技術細節,說明研發必要性,反駁那些不切實際的指責。許多時間浪費在無謂的爭論和文書往來上。
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技術的每一步前進,都仿佛在泥潭中跋涉,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去推開來自各方麵的阻力。
更讓他警惕的是,馬三寶雖然表麵支持,但在一些關鍵節點上,態度也變得微妙起來,似乎也在有意無意地借著周鐸等人的壓力,加強對天工院,尤其是對“雲樞閣”的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