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質地細膩、帶著淡淡檀香的拜帖,靜靜躺在淩雲的案頭。上麵那枚用朱砂精心繪製的齒輪,線條流暢精準,絕非尋常畫工所能為;旁邊那行娟秀小楷,“聞君驚雷之技,心向往之。江南春色正好,亦有巧思萬千,願與君共參造化,豈不美哉?”更是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雅致與自信。在這北平之地,尤其是在剛剛經曆過內部清查、風聲鶴唳的天工院,這封拜帖的出現,猶如一隻色彩斑斕的異蝶闖入肅殺的軍營,顯得格外突兀而又引人遐思。
“江南…巧思…”淩雲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眉頭微蹙。他並非對江南的工藝水平一無所知。蘇杭的絲綢、景德鎮的瓷器、蕪湖的煉鋼、乃至鬆江的棉紡,無不代表著這個時代手工業的巔峰。那裡商業繁盛,工匠階層活躍,確實可能孕育出不同於北方軍工體係的、更加靈活精巧的技術路線。若在平時,他或許會樂於與之交流。
但此刻,時機太過敏感。“驚雷銃”的轟鳴餘波未平,內部泄密的陰影尚未完全散去,周鐸等文官虎視眈眈,任何與外界、尤其是與南方不明勢力的接觸,都可能被解讀為致命的把柄。這封語焉不詳的拜帖,是純粹的學術橄欖枝,還是裹著蜜糖的毒餌?遞帖之人,是真正醉心技藝的奇人,還是某個龐大勢力派來的探子?
他喚來心腹學徒,低聲吩咐:“去查,這帖子是誰遞進來的,經過哪些人的手,那個送帖的南方商人,現在何處,有何舉動。”學徒領命而去,淩雲則將拜帖小心收起,決定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他深知,在這權力與技術的漩渦中,一步踏錯,便可能萬劫不複。
技術的攻堅,卻不會因外界的紛擾而停下腳步。燧發槍項目遭遇的瓶頸,像一塊巨石壓在“雲樞閣”項目組每個人的心頭。擊發機構的可靠性,尤其是那根要求極高的彈簧鋼,成了橫亙在前的天塹。
工棚內,爐火通紅,氣氛卻有些沉悶。李小柱又一次從淬火池中夾起一根細長的鋼條,進行彎曲測試。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鋼條再次斷裂,碎片險些崩到他的臉上。
“又斷了!”李小柱懊惱地將鉗子摔在鐵砧上,滿臉的煤灰混著汗水,勾勒出沮喪的線條,“先生,這已經是第三十七種配比了!不是太脆就是太軟,要麼就是彈力不足!這…這燧發槍,莫非真是鏡花水月?”
周圍的工匠們也麵露疲態,連續的高強度試錯,消耗的不僅是材料,更是信心。
淩雲拾起地上的斷口,就著火光仔細審視。斷口呈現出不均勻的晶粒結構,顯示出熱處理過程中溫度控製或冷卻速度存在問題。他沒有立即責備,而是平靜地問道:“記錄呢?爐溫、滲碳時間、淬火油的溫度,都記清楚了嗎?”
“記…記了。”負責記錄的年輕學徒連忙捧上厚厚的記錄簿,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數據和簡圖。
淩雲接過簿子,翻到最新一頁,指著上麵的數據說:“看,這次我們將滲碳時間延長了半刻鐘,淬火油的溫度也降低了十度,但結果依舊不理想。問題可能不在單一參數,而在於整個工藝流程的匹配度,甚至可能與我們使用的鐵礦本身的雜質含量有關。”
他放下記錄簿,目光掃過眾人,語氣堅定:“諸位,我知道大家很辛苦,也很挫敗。但你們要記住,我們正在走的,是一條前人從未走過的路。沒有現成的師傅可以請教,沒有成熟的方子可以照搬。每一次失敗,都是在為我們排除一個錯誤的選項,都是在向成功的彼岸靠近一步。這斷口,這數據,就是最好的老師!”
他走到一塊臨時充當黑板的本板前,用炭筆畫出了簡單的鐵碳相圖示意圖,儘量用工匠們能理解的語言解釋不同溫度下鋼材內部結構的變化,以及淬火和回火的原理。“我們要做的,不是盲目嘗試,而是要通過這些失敗,去理解鋼鐵的‘性情’,找到控製它、駕馭它的‘規矩’。”
淩雲的講解,如同一股清泉,驅散了工棚內的焦躁之氣。工匠們圍攏過來,眼神重新煥發出專注的光芒。他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有人提議改進測溫方法,有人建議嘗試不同的滲碳介質如使用骨粉或食鹽),還有人根據經驗覺得可能是鍛打環節的折疊次數不夠影響了材質的均勻性。
看到大家的思路重新被激活,淩雲心中稍慰。他決定成立一個專門的“材料攻關小組”,由李小柱牽頭,係統性地梳理所有失敗案例,建立更精細的試驗檔案。同時,他授意小組開始設計一套簡易的彈簧疲勞測試機,用機械的方式模擬數千次擊發,以便量化評估彈簧的壽命,而不是僅僅依賴一次性的彎曲測試。
就在燧發槍項目組重整旗鼓之際,馬三寶那邊的調查有了初步結果。他在一個傍晚悄然來到淩雲的值房,屏退左右。
“淩先生,那個遞帖的商人,查清楚了。”馬三寶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東廠特有的陰冷氣息,“化名張廣財,蘇州府人士,明麵上是做絲綢生意,規模不小,與江南織造局的幾個管事確有往來。但咱家的人發現,他的船隊不止跑內河,偶爾也會接一些通往閩浙沿海的私活,接觸的人三教九流,其中……似乎有濠境澳門)那邊番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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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商?”淩雲心中一凜,“是佛郎機人葡萄牙人)還是紅毛夷荷蘭人)?”這個時間點,西方早期殖民者的觸角確實可能已經伸到了東南沿海。
“眼下還難以確定是哪一夥,但八九不離十。”馬三寶眼中寒光一閃,“此人前幾日曾試圖接觸保定一個參加過‘觀摹會’的匠戶頭目,出手闊綽,問的都是關於火銃打造和‘定量火藥’的細節。幸好我們的人盯得緊,及時製止,人贓並獲,現已秘密處置了。”
淩雲倒吸一口涼氣。果然!對方的目的性極強,而且手段隱秘,竟然已經滲透到了天工院影響的外圍匠戶體係。這拜帖,恐怕隻是冰山一角,是多方試探中的一環。
“王爺可知此事?”淩雲問道。
“尚未詳細稟報,但王爺已知曉有南方細作窺探軍機,甚是震怒。”馬三寶道,“周長史那邊,怕是也得了風聲,少不得又要借此做文章,攻訐天工院管理不善。”
正說著,門外傳來通報,竟是朱棣召淩雲即刻前往王府議事。
燕王府書房內,氣氛凝重。朱棣麵沉如水,周鐸則垂手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但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卻透露著他內心的波瀾。
“淩雲,南方細作之事,你可知曉?”朱棣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回王爺,卑職剛聽馬公公提及。”淩雲如實回答。
“哼!”朱棣冷哼一聲,“驚雷銃才響了幾聲,就把豺狼招來了!還是家賊難防!天工院如今樹大招風,你這掌院,有何對策?”
周鐸適時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爺,臣以為,當務之急,乃是加強管控,防微杜漸。天工院,尤其是‘雲樞閣’,關係軍國重器,豈能如市集般任人窺探?臣再次懇請,派遣得力文官入駐天工院,協理事務,嚴查出入,以確保萬無一失!”
淩雲心中冷笑,知道這是周鐸借題發揮,欲奪管理權。他深吸一口氣,朗聲道:“王爺明鑒!細作窺探,罪在彼輩,而非我天工院創新之過。若因噎廢食,為防細作而扼殺研發,無異於自斷臂膀。卑職已加強內部管控,實行區域隔離、物料嚴管、人員清查。然,技術之進步,需集思廣益,需實踐驗證,若層層設卡,事事報批,則靈光儘失,效率全無,‘驚雷銃’、‘虎蹲炮’何以能迅速成型,助王爺破敵?”
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實際成果。提到“虎蹲炮”,朱棣的神色稍緩。這門新炮的試製成功,確實讓他看到了輕型化、標準化火器的巨大潛力。
“虎蹲炮…進展如何?”朱棣問道,語氣緩和了些。
“回王爺,首門樣炮已通過測試,性能穩定,機動性良好。卑職正全力組織量產,力爭一月內裝備前鋒各營。”淩雲趁機彙報。
朱棣沉吟片刻,目光在淩雲和周鐸之間掃過,最終擺了擺手:“罷了。管控要加強,但研發不能停。淩雲,你需給孤立下軍令狀,確保核心技藝絕不外泄!周卿,你負責協調各方,加強對北平城乃至北地各匠坊的盤查,凡有私通南方、窺探軍機者,格殺勿論!至於派駐文官之事…容後再議。”
各打五十大板,但暫時保住了天工院的自主性。淩雲知道,這完全是憑借近期一連串的技術成果換來的脆弱平衡。
退出王府,淩雲心情沉重。外有強敵窺伺,內有政敵掣肘,天工院的發展環境愈發複雜險惡。
回到天工院不久,那名負責監視外圍的心腹學徒帶來了一個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在清理那名已被處置的南方商人張廣財的臨時住處時,發現了一些燒毀的信件殘片,經過仔細拚接辨認,其中幾個模糊的字眼令人心驚——“倭刀”、“火術”、“合作”……
“倭刀?火術?”淩雲瞳孔驟縮。難道江南的勢力,不僅與海外番商有染,還可能牽扯到倭寇?如果對方能整合江南的財力物力、海外的信息渠道,甚至可能包括倭寇的凶悍戰力,那將是一股極其可怕的力量。他們對先進火器技術的渴望,其目的恐怕就不僅僅是仿製自保那麼簡單了。
就在這內憂外患交織的時刻,那名之前發現廢料異常的老軍戶,又偷偷找到淩雲,遞給他一小塊用破布包裹的、黑乎乎的東西。
“淩先生,這是小老兒前幾日在清理那商隊停留過的客棧馬廄時,在草料槽底下發現的…看著不像咱們這兒的東西…”老軍戶怯生生地說。
淩雲接過那物事,入手沉甸甸,表麵粗糙,像是某種礦石或熔煉後的渣滓。他仔細辨認,心頭猛地一跳!這…這似乎是含有較高錳元素的礦石殘渣?在這個時代,錳礦通常不會被有意識彆和使用,但其對提高鋼材硬度和耐磨性的作用,作為機械工程師的淩雲再清楚不過。難道南方或者海外,已經有人在嘗試使用特殊的合金添加劑了?
這個發現,讓那封拜帖中“海外奇珍異術”的說法,似乎多了幾分可信度。
當晚,淩雲獨自在燈下,再次展開那封江南來信的抄件原件已交由馬三寶)。“妾身不才,願為橋梁……”落款處的齒輪印記,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這一次,他注意到齒輪的中心,似乎還刻有一個極細微的、類似船舵的圖案。
江南的風,帶著暖意,也帶著海水的鹹腥和未知的危險,已經吹到了北平城下。這風信,不再是簡單的試探,更像是一張逐漸展開的、錯綜複雜的網。
淩雲意識到,他不能僅僅被動防禦。或許,有必要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以一種極其謹慎的方式,去觸碰一下這張網,看看網的另一端,究竟連著怎樣的存在。但這一步,該如何走,才能不至於引火燒身?
他推開窗,望著南方沉沉的夜空,心中已有了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雛形。他需要和馬三寶進行一次更深層次的密談,也需要“雲樞閣”儘快拿出更多足以震懾內外、鞏固地位的成果。
驚雷已響,餘波未平,而一場跨越地域與技術界限的暗戰,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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