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鐸掀起的輿論風暴,並未因朱棣的暫時壓服而平息,反而如同雨季的瘴氣,在北平城的街巷坊間彌漫開來。天工院的大門雖依舊敞開,但往來匠戶官吏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審視與忌憚。就連院牆外那棵歪脖子柳樹下,往日聚集議論工巧之術的人群也稀疏了不少,偶爾有學徒路過,也會被家中長輩匆匆拉走,低聲告誡“莫要沾染是非”。
這股壓力猶如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實實在在地壓在了天工院的身上,讓它的運轉變得異常艱難。“將作會”對物料和銀錢的核銷變得極為嚴苛,甚至可以說是近乎苛酷。每一支鐵筆、每一斤焦炭,都需要經過反複的核對,以確保其來源和去處都清晰明了。而這種層層設卡的公文往來,不僅讓工作變得繁瑣無比,更是極大地遲滯了研發的進度。
更為棘手的是,原本在“觀摹會”上表現積極、對引入標準化流程充滿熱情的幾名外地大匠戶,如今卻紛紛托詞婉拒了進一步的合作。很明顯,他們受到了來自上層或地方保守勢力的巨大壓力。這些大匠戶或許是擔心得罪了某些權貴,又或許是害怕自己的傳統技藝被標準化流程所取代,總之,他們的退縮使得天工院在推廣標準化流程的道路上遭遇了重大挫折。
“先生,這樣下去可絕對不行啊!”郭衡一臉愁苦地站在淩雲麵前,手裡緊緊攥著那一疊厚厚的被退回重審的物料申請單,仿佛這些紙張有千斤重一般。
他的眉頭緊緊皺起,形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看起來十分憂慮,“周長史這分明就是想用這些文書把我們活活拖死啊!”
淩雲沉默不語,他心裡也很清楚目前的狀況。周長史作為天工院的上級官員,一直對他們的工作持有保留態度,這次更是利用文書審批的程序來拖延時間,給他們製造麻煩。
“而且,真定府的劉大匠剛剛派人捎來了口信,說他那邊‘風氣不便’,新式水錘的安裝工作……隻能暫且擱置了。”郭衡繼續說道,語氣中透露出無奈和沮喪。
淩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知道劉大匠是個經驗豐富的工匠,對於新式水錘的安裝有著關鍵作用。如果他那邊遇到了阻礙,那麼整個項目的進度都會受到嚴重影響。
然而,淩雲並沒有被眼前的困境所擊倒。他深知,僅僅依靠朱棣的個人支持是遠遠不夠的,要想真正改變現狀,就必須打破舊有的體係和社會偏見。
天工院需要一場更徹底、更直觀的勝利,不僅僅是要證明技術的威力,更要讓人們看到這種新技術背後所代表的“規矩”所帶來的巨大優勢——舊體係無法比擬的效率和穩定性。
隻有這樣,才能贏得更多中間派的支持,甚至是部分既得利益者的認同,從而為天工院的發展創造更有利的環境。
機會總是在不經意間悄然降臨,而這一次,它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展現在眾人麵前。
前線的戰事異常緊張,朱棣麵臨著巨大的壓力。他急需一批特製的攻城器械部件,以增強軍隊的戰鬥力。這批部件包括數百套規格統一、承重能力極強的重型弩炮的扭力彈簧和齒輪組。
任務的緊迫性不言而喻,時間緊迫,要求精度高,數量龐大。然而,傳統的分散打造和手工修配方式顯然無法滿足這樣的需求。這種方式不僅效率低下,而且難以保證每個部件的質量和規格都完全一致。
軍令如山,責任重於泰山。這個艱巨的任務最終落在了負責軍械的天工院頭上。天工院的工匠們麵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他們必須在短時間內想出一種全新的製造方法,以確保這批部件能夠按時交付。
周鐸等人冷眼旁觀,等著看淩雲如何出醜。如此複雜的部件,短時間內要完成如此大的量,在他們看來,無異於天方夜譚。
然而,淩雲卻從中看到了破局的契機。他並未急於召集工匠趕工,而是首先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事——下令將所有庫存的、符合基本要求的鋼材,全部按照他製定的最新《軍工器物公差標準》進行篩選!凡尺寸、硬度、韌性不達標的,一律回爐或另作他用。
“淩先生!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這些細枝末節?先造出來能用就行啊!”連郭衡都急了。
“不能用‘差不多’來應付軍國大事!”淩雲態度堅決,“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一套齒輪的誤差,可能導致整架弩炮卡死甚至崩壞!我們要交出去的,不是一堆需要反複修配的零件,而是裝上去就能用的合格部件!這就是‘規矩’!”
篩選之後,合格的材料銳減三成。壓力更大了一分。但淩雲隨即展示了“規矩”的另一麵力量——標準化設計與分工協作。
他將弩炮的關鍵部件分解成幾十個標準模塊,每個模塊都有詳細的圖紙和嚴格的尺寸公差要求。然後,他打破了過去一個工匠從頭到尾打造一件器物的傳統,將天工院的工匠按照專長分組:有的專門負責下料鍛打粗坯,有的專精於車床加工軸件,有的專注於銑削齒輪,還有一組人專門負責熱處理和最後的質量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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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改進了幾台關鍵的水力驅動機床,加裝了簡易的仿形靠模和限位裝置,使得加工精度和效率大幅提升。整個天工院,如同一台巨大的、精密調整過的機器,開始按照既定的“流程”高速運轉起來。工匠們不再需要思考整體結構,隻需專注於自己那道工序的極致精度。車間裡,以往那種依賴老師傅個人經驗和感覺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敲打聲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機床有規律的轟鳴和量具檢測時清脆的“哢噠”聲。
起初,這種刻板的模式讓許多老工匠極不適應,抱怨失去了“靈氣”。但很快,他們就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分工下,不僅速度奇快,而且生產出的零件互換性極好!隨便拿起一個齒輪,都能嚴絲合縫地裝到任何一套弩炮上,幾乎不需要額外的修磨!
結果令人震驚:原本被認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天工院不僅提前三天完成,而且交付的所有部件,經過軍方驗收,合格率高達九成八以上!組裝起來的弩炮,操作順暢,威力精準,遠超以往任何產品。
消息傳出,舉座皆驚。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人啞口無言。效率和質量,是最有力的辯詞。朱棣聞訊,大喜過望,當著眾多文武官員的麵,重重嘉獎了淩雲和天工院,並將那套《公差標準》推行至北平治下所有軍工作坊,作為強製性規範。
這一次,連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員和匠戶頭目也開始真正思考“標準化”和“流程化”的力量。他們看到的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奇技淫巧”,而是一種能夠切實提升國力、節約成本的強大方法論。天工院提出的“規矩”,第一次超越了技術層麵,展現出了改造生產關係的巨大潛力。
內部的壓力稍減,江南的暗線卻傳來了更複雜的信號。那本數學筆記被淩雲仔細研究後,發現其中確實隱藏著一些超越時代的智慧閃光,尤其是在幾何證明和算法優化方麵。對方似乎是在用一種含蓄的方式展示其學術底蘊,暗示合作的層次可以更高。
然而,馬三寶安插的暗樁同時彙報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江南方麵,似乎並非鐵板一塊。與淩雲接觸的這一脈,主張技術交流和有限合作,以增強自身實力;但還有另一股更激進、更隱秘的勢力,則傾向於不擇手段地直接獲取核心機密,甚至可能與沿海的倭寇、以及更遙遠的西方殖民者有更深的勾連。那本筆記,既是橄欖枝,也可能是一種試探和分化。
“看來,江南也是暗流洶湧。”淩雲對馬三寶說道,“我們麵對的,可能不是一個單一的對手,而是一個複雜的利益集合體。”
“正是如此。”馬三寶陰惻惻地說,“所以王爺的意思,接觸可以,但必須如履薄冰。或許…我們可以利用他們內部的矛盾?”
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人物出現在了天工院——姚廣孝。這位深居簡出的黑衣宰相,難得地主動來訪。他沒有去看那些轟鳴的機器,而是徑直走到淩雲辦公的值房,目光落在牆上掛著的那副巨大的、標滿了各種符號和線條的《天工院組織架構與生產流程圖》上,久久不語。
“居士可知,何為‘道’?”姚廣孝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淩雲一怔,謹慎答道:“大師麵前,不敢妄言。淩某以為,萬物運行,各有其理,格物致知,或可近道。”
姚廣孝轉過身,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規矩方圓,此乃器之用。然器之力愈宏,則執器者之心,愈需澄明。居士立此規矩,欲鑄強國之器,其誌可嘉。然須謹記,規矩可約束工匠之手,卻難約束人心之欲。此力若為善,可開萬世太平;若為惡,亦可毀天滅地。江南之惑,北地之爭,不過皆是人心欲念借器之力顯化罷了。望居士…守好心中之規矩,勿使利器蒙塵。”
說罷,他不待淩雲回應,便飄然而去。
淩雲獨立良久,回味著姚廣孝這番充滿禪機的話。老和尚是在提醒他,技術本身是中性的,但其帶來的力量會放大善與惡。眼前的困境,無論是周鐸的攻訐,還是江南的誘惑,本質都是新舊勢力、不同利益集團對這股新生力量的爭奪和恐懼。
他走到窗前,看著下方秩序井然、卻又暗藏各種心思的工坊。弩炮部件的成功,證明了“規矩”的力量,但這僅僅是開始。要真正讓工業文明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紮根,不僅需要攻克技術難關,更需要建立一套與之相適應的製度、文化,甚至…是人心中的“新規矩”。
這條路,注定比打造最精密的機床還要艱難百倍。但此刻,淩雲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他拿起炭筆,在那張流程圖旁,緩緩寫下了四個字:萬法歸宗。
技術的洪流已不可阻擋,他要做的,是儘力引導這股力量,駛向光明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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