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南京京口揚州浦口這小小的三角電報網絡投入運行,朱棣處理政務的方式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他不再完全依賴於層層遞上、可能經過修飾的題本奏章,而是能通過“金鈴司”的密電,直接獲取第一手的關鍵信息。
北方邊境,一小股蒙古遊騎試探性叩邊。以往,邊將需先馳報巡撫,再轉兵部,至禦前已是數日之後。如今,邊關烽火剛起,詳細的敵情通報和邊將的應對請示,便已通過臨時架設的軍用電報線嘗試性延伸),在當天夜裡擺上了朱棣的案頭。朱棣直接電令前線將領“固守要點,伺機殲敵”,並調動附近衛所策應。反應速度之快,令來襲者措手不及,被早有準備的明軍迎頭痛擊,斬獲頗豐。
江南稅賦征收,以往地方常有“哭窮”、“拖欠”。如今,戶部能通過電報,快速核對各地上報的糧價、商稅數據,與“四海商會”等大商號暗中流通的信息交叉驗證,使得一些企圖隱瞞歲入、中飽私囊的官吏無所遁形。雖未明言信息來源,但皇帝對地方財政了如指掌的程度,讓封疆大吏們心驚膽戰,行事收斂了許多。
這種近乎“洞察”的能力,極大地強化了朱棣的權威,也讓他對淩雲和“金鈴司”的依賴更深。賞賜源源不斷流入天工院,淩雲雖官職未動,但其實際影響力,尤其是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已遠超尋常部院大臣。
徐理等人感受到的壓迫感與日俱增。他們意識到,淩雲帶來的不僅僅是“奇技淫巧”,更是一種從根本上動搖他們權力基礎的新規則——信息壟斷被打破,基於信息不對稱的官僚運作方式難以為繼。
“此子不除,我輩死無葬身之地!”徐理在密室中,須發皆張,再無平日裡的沉穩,“其所依仗,無非是蠱惑聖心,倚仗那‘瞬息傳訊’的妖器!欲破此局,必先毀其根基,讓陛下知其術乃不祥之物,悖逆天道!”
他們不再糾纏於具體的技術細節或行政過失,而是策劃了一場更為陰險的攻擊——將自然現象與淩雲的“格物”之學聯係起來,發動一場意識形態的圍剿。
機會很快到來。夏至前後,南京地區雷雨頻繁。一日夜間,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一道異常明亮的閃電擊中了南京城外鐘山的一棵古樹,引發山火,雖很快被撲滅,但景象駭人。
翌日朝會,欽天監一位被徐理暗中籠絡的官員,出列奏報,言辭懇切而驚惶:
“陛下!臣夜觀天象,兼查古籍,此次雷擊古木,方位正對紫宮,乃天垂象,見吉凶之兆!《洪範》有雲,‘雷於天地為長子,以其首長萬物與其出入也。’今雷火示警,焚毀靈木,臣等惶恐推斷,恐是因世間有人擅動機心,窺探天機,擾亂陰陽,故而上天震怒,降此災異以警示君王!”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雖然沒有點名,但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工部隊列中的淩雲!擅動機心,窺探天機?這分明就是指那神神秘秘的電報線路!
周禦史立刻跟上,撲倒在地,聲淚俱下:“陛下!淩雲弄那鐵線遍布城外,引雷招火,此乃確鑿無疑之實證!昔日殷紂王酒池肉林,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皆因不敬天道,故有亡國之禍!今淩雲之行,較之古之昏君,其僭越狂妄,有過之而無不及!此等妖人妖術,若再不廢止,恐降下更大災殃,禍及社稷啊!”
一時間,多位官員紛紛出列,引經據典,將雷擊事件與淩雲的“格物”、電報網絡強行關聯,營造出一種“天怒人怨”的恐怖氛圍。這是比任何行政彈劾都更具殺傷力的攻擊,直接挑戰皇帝統治的合法性基礎——天命!
麵對這精心策劃、直指核心的指控,朝堂之上支持淩雲的官員一時語塞,難以從“天道”層麵進行有效反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淩雲身上。
朱棣高坐龍椅,麵色陰沉如水。他深知這是保守派的瘋狂反撲,但“天象”之事,素來是帝王大忌,他也不能完全無視。
就在氣氛壓抑到極點時,淩雲出列了。他沒有驚慌,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平靜的,近乎憐憫的神色。
“陛下,諸位大人。”他的聲音清晰,穿透了殿堂內的竊竊私語,“欽天監言雷擊乃天象示警,臣,不敢苟同。”
他轉向那位欽天監官員:“請問大人,可知雷電因何而生?”
那官員一愣,梗著脖子道:“陰陽激耀,天地之怒氣也!”
“非也。”淩雲緩緩搖頭,“雷電,非天地之怒,乃天地自然之理!是雲層之中,水汽摩擦,積聚電荷,至一定程度,便需釋放,擊穿空氣,遂成雷霆閃電。此乃萬物運行之常道,與人間是非何乾?”
他竟試圖用“格物”之理,去解釋被視為神聖的“天象”!
“荒謬!”徐理終於忍不住,厲聲喝道,“淩雲!你竟敢妄解天象,褻瀆天道!其心可誅!”
“徐尚書,”淩雲目光坦然迎上,“下官並非褻瀆,而是探尋。若依大人之言,雷電為天怒,那我大明立國數十載,風調雨順之年,莫非是天喜?洪澇乾旱之時,莫非是天悲?若天道如此喜怒無常,因人世些許‘鐵線’便降下災殃,則此天道,與那市井匹夫之遷怒何異?豈是孕育萬物、至高無上之天道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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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巧妙地將問題拋回,質疑對方將“天道”人格化、狹隘化的理解。
“至於鐵線引雷……”淩雲繼續道,語氣帶著一絲工程師的務實,“此乃因鐵為良導體,立於高處,易為雷電選中,作為釋放通道。此非鐵線之罪,更非‘格物’之罪,乃自然之理!若要防雷,隻需在鐵線沿途設立更高之‘引雷鐵杆’避雷針雛形),將雷電引入大地即可,何須驚慌,更何必牽強附會,歸咎於人事?”
他不僅反駁了指控,還順勢提出了解決方案!
“強詞奪理!巧言令色!”徐理氣得渾身發抖,“祖宗之法,聖人之教,皆言天人感應!豈容你以區區‘摩擦電荷’之說妄加否定?!”
“聖人亦雲,‘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淩雲引用了荀子之言,聲音鏗鏘,“下官以為,格物之道,正是要明曉這‘天行有常’之理!明了雷電之理,便可設法規避其害,甚至未來或可利用其力!此乃順應天時,利用厚生,何來悖逆天道之說?若因畏懼未知,便將一切自然現象歸為神異,固步自封,才是真正的違背天道自強不息之本意!”
這場雨夜朝會雖在白天,但議題源於雨夜雷擊)的激辯,已超越了簡單的技術之爭,上升到了華夏文明中“天人關係”的根本哲學命題的碰撞。是“天人感應”的神秘主義,還是“天行有常”的樸素唯物主義?
朱棣高坐其上,聽著雙方引經據典、針鋒相對的辯論,心中已然明了。作為一位務實且渴望超越古今的帝王,他內心深處更傾向於淩雲所言的“利用厚生”和“天行有常”。那種能夠認知規律、進而駕馭規律的力量,遠比被動接受“天意”更符合他的雄心和性格。
“好了!”朱棣一擺手,止住了還要爭辯的徐理,“天象之事,玄奧難測,豈可輕易斷言與人事相連?欽天監日後觀測天象,需更加謹慎,不可妄言災異。”
他定了調子,否定了將雷擊直接歸咎於淩雲的說法。
“至於淩雲所言雷電之理,避雷之法……雖顯驚世駭俗,然亦是一家之言,可令其試之。若果真有效,亦是造福百姓之舉。”
他再次保住了淩雲和電報網絡,但也沒有完全否定“天人感應”的傳統觀念,留下了轉圜餘地。
“退朝!”
朱棣的裁決,讓徐理等人如同鬥敗的公雞,麵色灰敗。他們精心策劃的“天象”攻擊,再次被皇帝和淩雲聯手化解。
經此一役,淩雲和天工院雖然再次站穩腳跟,但處境愈發微妙。皇帝的支持固然堅固,但來自傳統意識形態領域的敵意也更加深刻和公開。那無形的信息網絡,在帶來效率和控製力的同時,也仿佛一道越來越緊的束縛,將淩雲和他的事業,與皇權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也置身於更猛烈的風暴眼中。
而“四海商會”在長久的沉默後,終於開始有了新的動作。這一次,他們的目標不再是陸地上的鐵線,而是——海。一則通過商路傳來的模糊消息顯示,商會似乎正在與某些海外勢力接觸,意圖獲取或合作開發一種……能夠乾擾甚至切斷那神奇“鐵線”通信的技術。
網已張開,試圖縛住乾坤。但暗流洶湧,更大的浪濤,正在深海之下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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