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後,空氣黏稠而沉悶。粉筆灰在老舊日光燈管投下的慘白光線中無聲飛舞,如同懸浮的銀色幽靈。樓下操場傳來跑操的口號聲,穿透蒙著厚厚水汽的窗戶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浸了水的鼓點。
我,林哲,趴在六樓教室的課桌上,筆尖在數學試卷最後一道壓軸題的空白處無意識地劃著三道歪扭的橫線,試圖從那複雜的函數符號中揪出一絲頭緒。就在這時,後排兩個男生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終於越過了監考老師李老師的忍耐底線。
“安靜!”李老師的聲音透過有些失真的擴音器猛然炸響,嗡嗡地撞擊在四壁,“考試紀律都忘了嗎?”她捏著塑料名冊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最終定格在後排,“林哲、王浩、趙曉宇,你們三個,現在去五樓教務處拿備用答題卡。順便,把三樓年級組辦公室的缺考名單帶上來。動作快點,彆耽誤大家時間!”
我愣了一下,隨即默默地將筆塞進桌肚,站起身。王浩和趙曉宇也耷拉著腦袋,跟在我身後走出了教室門。身後的門一關上,仿佛將那個充滿緊張呼吸和沙沙書寫聲的世界隔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靜。
樓道裡的聲控燈像是患了嚴重的哮喘,我們每走出兩三步,它就“滋啦”一聲,極不情願地亮起昏黃的光,隨即又迅速熄滅,將我們一次次拋入短暫的昏暗之中。我們的腳步聲在這空蕩的走廊裡被放大,撞擊出層層疊疊的回音,聽起來不像是三個人的,倒像是有一支看不見的隊伍尾隨在後。
五樓教務處的門虛掩著,深綠色的木門框上,油漆剝落了大半,露出裡麵顏色深暗、仿佛吸飽了潮氣的木頭紋理。推開門,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廉價油墨、陳舊紙張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塵埃氣味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備用答題卡就整齊地碼放在靠窗的那張掉漆辦公桌上,桌角還壓著半塊被遺忘的、已經受潮發軟的餅乾。然而,我們翻遍了靠牆的三個文件抽屜,除了發黃的舊試卷和過期的通知,根本找不到所謂的缺考名單。
“會不會是在二樓教員休息室?”王浩撓了撓他那一頭亂發,校服袖子蹭過積滿灰塵的桌沿,帶起一陣撲簌簌的落灰,“剛才我們上來的時候,我好像瞥見年級組長往二樓那邊走了。”他語氣不太確定。
趙曉宇沒吭聲,隻是皺著眉,死死盯著牆壁上那個老式圓形掛鐘。鐘擺靜靜地停在三點十五分的位置,紋絲不動。我的心猛地一沉——我們明明是三點整準時離開考場的,在樓道裡耽擱的時間絕不超過五分鐘。時間……不對勁。
我剛想開口說出這個發現,性急的王浩已經一把抓起那摞備用答題卡,轉身就衝出了教務處,奔向樓梯間。我和趙曉宇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隱隱的不安,但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就在三樓和四樓之間的樓梯拐角平台,異變陡生。
毫無預兆地,一群學生從下方湧了上來。他們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藍白校服,但顏色似乎更灰暗一些,胸前的校徽圖案模糊不清,像是一團暈開的墨漬。他們全都低著頭,默不作聲,隻是僵硬地、一股腦地向上擠。肩膀碰撞,我被擠得一個趔趄,手裡抱著的答題卡散落一地,白花花的紙片鋪滿了台階。
“同學,對不起,請問你們看到年級組的缺考名單了嗎?”我下意識地拉住離我最近的一個女生的胳膊,試圖詢問。
那女生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異常蒼白的臉。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尖叫,用力甩開我的手,眼神裡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厭惡,仿佛我是什麼肮臟可怕的東西。“你擋路了!”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幾乎刺破耳膜,眼睛瞪得圓圓的,死死地盯著我。可我明明隻是輕輕碰了她一下。
人群像潮水般湧過,留下我一個人茫然地站在原地,手臂上還殘留著被她甩開時的觸感。等我回過神,蹲下身去撿拾散落的答題卡時,眼角的餘光瞥見樓梯扶手上坐著一個小女孩。
她看起來比我們小兩三歲,紮著兩個有些鬆散的羊角辮,身上穿的居然是粉色的校服我們學校小學部確實是粉色),正仰著頭,專注地盯著頭頂上方那塊標示樓層的鐵牌,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質扶手上一道深深的裂縫。
“小朋友,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走上前,下意識地想幫她把歪到一邊的辮子理正。
小女孩聞聲轉過頭來——我認出了她,是我同班同學張磊的妹妹,叫張萌萌,上周還來我們班裡找張磊借過英語筆記。她的小臉很乾淨,但眼神有些空洞。
“哥哥讓我在這裡等他。”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但目光卻沒有聚焦在我身上,依舊執拗地望著那塊樓層牌,“可是這裡好奇怪呀……我剛才明明在二樓的,怎麼一下子就到三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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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咯噔一下,連忙抬頭去看樓層牌——赫然標著“3f”。我們剛才不是在三四樓之間嗎?什麼時候到的三樓?我強壓下心中的混亂,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她搭在扶手上的小手——她的右手心裡,緊緊攥著一塊天藍色的橡皮。
那橡皮我再熟悉不過!邊緣有一個小小的磕痕,上麵還用鉛筆淺淺地刻著我的名字縮寫“z”!這是我上周莫名其妙弄丟的那塊!
“這橡皮……是我的。”我伸出手,指向她手裡的橡皮。
張萌萌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猛地將手縮回背後,臉頰瞬間漲得通紅,眼睛裡充滿了被侵犯的憤怒:“你想搶我的東西!”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劃破空氣,樓道裡那本就接觸不良的聲控燈被這聲音刺激得瘋狂明滅,“你盯著我看什麼?變態!流氓!”
我徹底愣住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彎腰跟她說話,視線的高度剛好落在她的裙擺附近。我慌忙直起身,試圖解釋:“不是的,你誤會了!我隻是想拿回我的橡皮!還有,小朋友,你確定我們現在是在三樓嗎?”
她的怒罵聲被一陣從樓梯下方突然傳來的、更加喧鬨的打鬨聲蓋過。又一群學生湧了上來,我被混亂的人流擠得向後踉蹌了幾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等我穩住身形,再回頭望去時,張萌萌原本坐著的地方已經空空如也。
她不見了。
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隻有那塊天藍色的、刻著我名字縮寫的橡皮,靜靜地躺在樓梯台階的塵埃裡,格外刺眼。
我彎腰撿起橡皮,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環顧四周,心臟驟然收縮——王浩和趙曉宇也不見了!空蕩蕩的樓梯間裡,隻剩下我一個人。剛才散落一地的答題卡,不知何時,竟然變成了一遝邊緣粗糙、完全空白的草稿紙!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開始沿著我的脊椎悄然攀爬。
我強迫自己冷靜,試圖搞清楚身在何處。然而,頭頂的樓層牌開始變得詭異。三樓的標識牌旁邊,不知被誰用紅色的粉筆或者是類似顏料的東西)畫上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那笑臉沒有眼睛,隻有一個向上彎曲的嘴角,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我明明記得剛才看這裡是“3f”,但走上一層台階,看到的本該是“4f”的牌子,卻歪歪斜斜地釘在了原本該是五樓牆麵的位置。
我開始在樓梯間裡奔跑,試圖找到出口或者熟悉的標識。但每一次轉彎,都仿佛回到了同一個平台。腳下的水泥地麵似乎正在慢慢失去硬度,踩上去有一種細微的、令人心悸的凹陷感,像是踩在某種巨大生物的柔軟口腔裡。
“滋啦——”聲控燈發出一聲最後的、徒勞的輕響,徹底熄滅,不再響應我的腳步聲和喘息。整個樓梯間陷入了濃稠的黑暗,隻有牆壁下方那個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散發著幽綠、微弱的光芒,如同墓地的鬼火。這綠光把樓梯扶手扭曲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牆壁上,像一條條垂落下來、伺機而動的毒蛇。
我背靠著冰冷潮濕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的校服。就在這時,一股奇怪的、若有若無的氣味鑽入我的鼻腔——不是灰塵味,也不是舊紙張的黴味,而是一種更陰沉的、類似於腐爛樹葉堆積在潮濕泥土深處散發出的腐朽氣息。
與此同時,身後,在那片深邃的黑暗和詭異的綠光交界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很慢,很輕。
像是有人拖著沉重的、疲憊不堪的腳步,正一步一步地,朝著我所在的方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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