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爪山脈那猙獰參差的輪廓,如同巨獸褪色的脊梁,在馬車輪轂單調的嘎吱聲中,於身後逐漸模糊、淡去,最終徹底融入了低垂的、鉛灰色雲層與蒼茫地平線的交界處。當巨石城那標誌性的、由無數巨型灰岩壘砌而成、曆經百年風雨侵蝕而愈發顯得雄渾巍峨的城牆,如同一位沉默的遠古巨人,清晰地闖入視野時,“晨風之誓”小隊剩下的三人——雷恩、艾吉奧和莉娜——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從胸腔最深處,緩慢而沉重地呼出了一口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濁氣。
這口氣,仿佛承載了山脈中所有的陰冷、遺跡裡的瘋狂、以及瀕臨死亡的恐懼。氣息中混雜著劫後餘生那帶著顫抖的慶幸、連日跋涉與激戰後浸入骨髓的疲憊,更有一種冰冷而堅硬的、名為“責任”的實質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尤其是雷恩。
作為隊長,他肩上的擔子遠超旁人。塔隆倒在毒霧中那瞬間的驚駭與無力,巨漢龐大身軀轟然倒下時揚起的塵土,仿佛依舊彌漫在雷恩的鼻尖;遺跡深處,那暗紅晶體不祥的搏動,碎骨那混合了煉金藥味與癲狂的嘶吼,祭壇上彌漫的、幾乎要凝固靈魂的邪惡氣息……這些畫麵如同夢魘,在他緊閉雙眼的黑暗中反複上演。更不用說,那張緊貼在他胸前內袋裡、以油布仔細包裹的古老卷軸——它不再是簡單的戰利品,而是一個可能點燃燎原烈火的火星,一個可能招致滅頂之災的詛咒。返回這座熟悉的人類城市,並未帶來真正的輕鬆,反而意味著要將這些來自陰影世界的驚悚發現與潛藏的巨大危機,帶入這片相對平靜,卻也更為脆弱的“秩序”之地。
城門口,依舊是那條蜿蜒曲折、仿佛永無儘頭的入城隊伍。滿載貨物的駝獸打著響鼻,散發著濃重的體味;商隊護衛的鎧甲在黯淡的天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風塵仆仆的旅人臉上寫滿了麻木與期待;還有那些與他們一樣,身上帶著血腥與硝煙氣息的傭兵,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一切喧囂、混雜,卻又充滿了某種粗糲的生機。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牲畜糞便、汗水以及路邊攤販食物混合的複雜氣味,與鷹爪山脈中那種純淨、凜冽卻暗藏殺機的氣息截然不同。這種屬於人間的、略顯渾濁的“煙火氣”,此刻竟奇異地帶來了一絲虛脫般的“安穩”感。
輪到他們接受檢查時,守門的衛兵隊長,一個臉頰上有道淺疤、眼神銳利的中年漢子,顯然認出了這幾個最近在低階傭兵圈子裡聲名鵲起的年輕麵孔。當他的目光掃過三人一身幾乎結成硬殼的塵土、未能完全洗淨的暗紅血跡大多來自塔隆傷口滲出後的沾染),以及被雷恩和艾吉奧用粗製擔架小心翼翼抬著、昏迷不醒、渾身被肮臟繃帶包裹得如同木乃伊般的塔隆時,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眉頭立刻緊緊鎖成了一個川字。
“又是你們,‘晨風之誓’?”隊長的語氣帶著一種見慣不怪的無奈,但更深處是職業性的審視與警惕,“這次又是怎麼回事?搞成這副鬼樣子?抬著的這位……傷得可不像是一點半點。”他的目光如同探針,仔細掃過塔隆身上那些被暗綠色和褐色汙漬浸透的繃帶,鼻翼不易察覺地微微抽動,似乎試圖從那濃重的藥草味下,分辨出某種更不祥的、類似於腐敗與硫磺混合的氣息。
雷恩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將身體微側,擋住對方過多探究塔隆傷勢的視線。他儘量讓臉上的表情維持著傭兵任務失敗後常見的挫敗與疲憊,但眼神深處那無法完全掩飾的凝重,卻如同冰層下的暗流。“隊長,”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是缺水和長時間精神緊繃的後遺症,“接了個清理地精巢穴的活兒,在鷹爪山脈深處遇到了硬茬子,有點……意外。兄弟為了掩護我們,傷得很重,急需回城找醫師。”他刻意模糊了“變異地精煉金術士”、“古老遺跡”和“腐化之源”等關鍵信息,將事件定性為一次運氣不佳的高風險任務。在將情報正式呈報工會高層並評估影響之前,謹慎與保密是生存的第一法則。
衛兵隊長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雷恩臉上停留了數秒,似乎想從他那故作平靜的表象下挖掘出更多真相。他又瞥了一眼臉色蒼白、嘴唇緊抿的莉娜,以及眼神遊移、下意識避開他目光的艾吉奧,最終,他似乎判斷出這幾人帶來的威脅級彆尚未超出可控範圍,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進去吧。直接去醫師區或者找你們工會的人處理。記住,城裡規矩大,彆給我惹麻煩。”他揮退手下,讓開了通道。對於這些終日與危險為伍的傭兵,隻要不把麻煩直接帶到城防線上,他也懶得去深究每一道傷口背後的故事。
“多謝隊長。”雷恩微微頷首,不再多言,示意艾吉奧抬起擔架另一頭。三人沉默著,加快腳步,穿過了那巨大城門投下的、帶著涼意的陰影,真正踏入了巨石城由石板鋪就的、略顯擁擠的街道。
熟悉的、震耳欲聾的喧囂聲浪瞬間如同實質般包裹了他們。車軸的吱呀聲、馬蹄敲擊石板的嘚嘚聲、小販聲嘶力竭的叫賣、鐵匠鋪裡傳出的富有節奏的敲打聲、以及不遠處酒館裡隱約飄出的喧嘩與歌唱……這一切曾經讓他們初來乍到時感到新奇甚至有些煩躁的市井之聲,此刻卻如同溫暖的海水,衝刷著他們緊繃的神經,帶來一種近乎虛幻的“回歸”感。這裡是人類的世界,是秩序、交易和短暫安寧的所在,與山脈中那個弱肉強食、充滿瘋狂與未知的法則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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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深知,這安寧隻是表象。
“直接去工會!”雷恩的聲音低沉而堅決,腳步沒有絲毫遲疑或留戀於街景。塔隆的傷勢雖然經由索菲亞老師妙手回春,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那種混合了煉金毒素與腐化能量的詭異創傷,其後續影響難以預料,必須得到傭兵工會內部、那些專門處理各種奇異傷勢的戰地醫師的持續治療和觀察。更重要的是,他們懷揣的秘密——那本瘋狂的筆記和那張可能關乎王國命運的古老卷軸——必須第一時間、原封不動地呈遞給能夠理解其分量並采取行動的人。每拖延一刻,都可能產生無法預料的變數。
三人抬著沉重的擔架,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艱難穿行。塔隆魁梧的身軀和那身厚重的鎧甲,使得這副臨時擔架異常沉重,即使以雷恩日漸雄渾的體魄和艾吉奧敏捷身形下不俗的耐力,也走得氣喘籲籲,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們破損的衣衫,與乾涸的血跡混合在一起,散發出更難聞的氣味。莉娜緊緊跟在擔架旁,她的體力消耗相對較小,但精神上的壓力卻最大。她幾乎是不錯眼地盯著塔隆蒼白的麵孔,一隻手始終輕輕搭在他的腕脈上,感受著那雖然微弱卻依然存在的搏動,另一隻手則不斷用手帕擦拭他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帶著一絲腥味的虛汗。每一次塔隆在無意識中因痛苦而微微蹙眉,她的心都會隨之揪緊。
他們這一行人的狀況,想不引人注目都難。路人紛紛投來或好奇、或同情、或厭惡的目光,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般縈繞在周圍。
“看哪!是傭兵!抬著個半死的!”
“嘖嘖,真慘啊……看樣子是剛從外麵野回來的。”
“是‘晨風之誓’那幾個年輕人!我認得他們!那個大個子怎麼傷成這樣?”
“聽說他們上次在石拳礦坑就差點折在裡麵,這次看來更倒黴……”
“鷹爪山那邊最近邪門得很,好幾支隊伍都沒回來……”
這些議論斷斷續續地飄進耳朵,讓雷恩的心情更加陰鬱。他們確實又一次從地獄邊緣爬了回來,但帶回來的不是榮耀和財富,而是更深沉的迷霧和更龐大的危機。這些旁觀者的同情或好奇,與他們所麵對的真實恐怖相比,顯得如此蒼白和微不足道。
終於,傭兵工會那棟如同堡壘般、用粗獷巨石砌成的龐大建築,出現在了街道的儘頭。那麵繡著交叉劍刃與盾牌徽記的旗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無精打采地垂著。雷恩幾乎是榨乾了身體裡最後一絲氣力,半拖半扛著擔架,踉蹌著衝到了工會那兩扇厚重的、包著鐵皮的橡木大門前。
推開大門,工會大廳那熟悉的、混雜著麥酒、汗水、皮革和金屬氣味的熱浪撲麵而來。喧囂的人聲、杯盤碰撞聲、任務板前的爭論聲如同往常一樣充斥著整個空間。然而,當雷恩三人抬著擔架,帶著一身無法掩飾的狼狽、血腥和死亡的氣息闖進來時,靠近門口區域的喧鬨如同被利刃切斷般,驟然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驚訝、同情、探究、甚至還有幾分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聚焦過來,仿佛要在他們身上燒出洞來。
雷恩無視了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他的視線牢牢鎖定在遠處那個負責處理緊急事務的櫃台上。櫃台後麵,依舊是那位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從額角一直劃到下頜、表情永遠如同花崗岩般冷硬的老傭兵——大家都叫他老疤。
老疤正低頭核對著手中的一疊任務報告,聽到不尋常的寂靜,他抬起頭。當他那雙見證過無數生死、早已波瀾不驚的銳利眼睛,看清了來者是雷恩三人,以及擔架上那個幾乎被繃帶吞沒、氣息奄奄的塔隆時,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驚愕之色。他立刻丟下手中的羊皮紙,動作迅捷得不像個老人,幾步就從櫃台後繞了出來,蹲在了擔架旁。
“怎麼回事?!”老疤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沒有先去詢問雷恩,而是伸出布滿老繭和傷疤的手指,極其專業地輕輕按壓、檢查塔隆裸露在繃帶外的皮膚,尤其是那些呈現出不祥暗綠色、邊緣有著細微腐蝕痕跡的傷口周邊。他的臉色隨著檢查的深入,變得越來越凝重,最終幾乎能滴出水來。“這不是刀劍傷,也不是普通魔獸的爪牙……這是煉金毒素?不對,還有更深的東西……這腐蝕性,這能量殘留……媽的,是深淵侵蝕的氣息?!”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鷹隼般盯住雷恩,那眼神仿佛要直接刺入他的靈魂深處。
老疤的專業和敏銳讓雷恩心中凜然。果然,在這些真正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老兵麵前,任何隱瞞都是徒勞的。
“老疤先生,”雷恩迎著他的目光,聲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我們遇到的,不是簡報上說的普通地精巢穴。那裡麵有一個……被某種力量改造過的、掌握了邪惡煉金術的變異地精首領。塔隆是為了給我們創造攻擊機會,用身體硬抗了它投擲的毒霧炸彈。”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周圍那些雖然保持距離,但耳朵幾乎都豎起來的其他傭兵,將聲音壓到隻有近前幾人才能聽清的程度,“而且,我們在它的老巢裡,發現了更重要的東西……關於最近活動頻繁的‘灰衣人’,關於鷹爪山脈深處的古代遺跡,可能……還直接關係到石拳礦坑汙染的源頭,以及那個被封印的‘沉睡守衛’。我們必須立刻、當麵,向工會長老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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