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的震動,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在權力階層中迅速擴散,但表麵的水波之下,是更加洶湧、也更加隱秘、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豐收節慶典那場突如其來的騷亂與驚天逆轉,在光明教會審判庭的強勢介入和王室隨後下達的、措辭嚴厲的緘口令下,官方的敘事被迅速且強硬地定性為“受深淵邪祟蠱惑的狂徒製造的、針對王室的恐怖襲擊”,所有血腥與詭異的細節被嚴格封鎖在極小的範圍內,王都的公眾輿論被官方渠道和教會聲明強力引導向對王室的同情與對邪惡力量的同仇敵愾。街道上,商鋪重新開業,車馬逐漸恢複通行,巡邏的衛兵數量增加了一倍,一種刻意維持的、緊繃而脆弱的平靜,如同冰層般覆蓋了昨日沸騰的恐慌。
然而,對於身處這場風暴眼邊緣,或主動、或被動卷入其中,並付出了慘烈代價的某些人而言,這種強行粉飾的平靜,更像是暴風雨中心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的低壓,預示著更猛烈衝擊的到來。
在佛蘭德斯伯爵名下,一處位於王都遠郊、隱藏在茂密林間、幾乎與世隔絕的古老鄉間彆墅內,時間仿佛失去了流動的意義,隻剩下傷痛與等待。雷恩躺在柔軟的天鵝絨床榻上,胸腹間那道幾乎致命的恐怖傷口,在索菲亞竭儘全力的、日以繼夜的治療和伯爵提供的昂貴魔法藥劑滋養下,勉強脫離了最直接的生命危險,但距離真正的康複依舊遙遠得如同天際的星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無可避免地牽扯著胸腔內仿佛被再次撕裂的劇痛,而比這具殘破身體更難愈合的,是塔隆那如山般倒下、用生命換取他們逃生機會所帶來的、刻骨銘心的巨大悲痛和如同毒蛇般啃噬內心的、沉甸甸的自責。莉娜的情況稍好一些,精神力嚴重透支帶來的劇烈反噬和靈魂層麵的創傷,在絕對的靜養和特殊安神藥劑的調理下,如同退潮般緩緩平複,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原本靈動的湛藍色眼眸中,時常會不受控製地掠過一絲驚悸後的恍惚與深藏的哀慟。艾吉奧那條幾乎報廢的左腿,在索菲亞憑借其精湛醫術的不懈努力和伯爵通過隱秘黑市渠道搞到的、效果顯著卻副作用劇烈的特殊解毒生肌藥材作用下,侵入骨髓的詭異毒素被進一步壓製和清除,壞死的肌肉組織開始極其緩慢地重新煥發生機,受損的神經末梢也傳來了微弱卻真實的麻癢刺痛感——這是複蘇的跡象。雖然距離正常行走依舊遙不可及,但至少暫時擺脫了持續潰爛惡化乃至最終截肢的厄運。
索菲亞,這個平日裡溫柔嫻靜的治療師,此刻成為了三人中最忙碌、也最堅韌不拔的支柱。她不僅要像個陀螺般不停旋轉,細致入微地照顧三個重傷員身體狀況的每一次起伏,換藥、施法、調配藥劑,還要像個最耐心的傾聽者,小心翼翼地安撫著他們那在生死邊緣徘徊後、瀕臨崩潰的精神與意誌。老約翰則如同一個最忠誠而沉默的影子,守護著這處佛蘭德斯伯爵留下的、最後的、也是最為堅固的避難所,用他豐富的經驗和警惕,隔絕著外界一切可能的探詢與危險,同時,通過伯爵留下的、僅有他知曉的、極其隱秘的單向聯絡渠道,如同解讀密碼般,接收並篩選著來自風波詭譎的王都內部傳來的、破碎而關鍵的隻言片語。
彆墅內的氣氛,壓抑得如同墓穴,悲傷如同實質的濃霧,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曾經並肩作戰、充滿活力的小隊,如今幾乎被打殘,失去了最堅固可靠的盾牌,未來的道路在何方,被一片濃重的迷霧所籠罩,無人能夠看清。他們像一群在獵殺中幸存下來、卻都帶著致命創傷的野獸,隻能蜷縮在這暫時的巢穴裡,默默地舔舐著鮮血淋漓的傷口,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反複咀嚼著那失敗的苦澀與失去同伴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直到第三天,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彆墅外茂密的林間,傳來了與風聲截然不同的、約定好的、極其輕微而富有節奏的三聲夜梟啼叫信號。老約翰如同真正的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客廳,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人——佛蘭德斯伯爵本人。
伯爵依舊穿著那身毫不起眼的深色便裝,風塵仆仆,但眉宇間卻帶著難以掩飾的深深疲憊,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的凝重。他沒有絲毫的寒暄與客套,直接步入正題,而他帶來的消息,卻如同在死水般的彆墅中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瞬間炸響了凝固的空氣。
“國王要見你們。”伯爵開門見山,言簡意賅,他那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床上因聽到動靜而掙紮著想要撐起身體的雷恩,以及聞聲從隔壁房間匆匆趕來的、臉上還帶著睡意與驚疑的莉娜與索菲亞後者正費力地攙扶著拄著臨時拐杖、額頭因疼痛而布滿冷汗的艾吉奧),“是秘密召見。就在今晚,地點是王宮內的一處偏殿。”
一時間,房間裡靜得可怕,隻剩下壁爐中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單調而令人心煩意亂的劈啪聲,以及幾人陡然變得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國王召見?他們這幾個身份低微、來自邊境小鎮、如今更是傷殘狼狽、如同喪家之犬般的傭兵?這消息聽起來簡直如同天方夜譚,充滿了不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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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為什麼?”雷恩的聲音因為傷痛的折磨和極度的警惕而顯得異常沙啞乾澀,他無法相信,在經曆了接二連三的背叛、無處不在的追殺和同伴慘烈的犧牲之後,代表著斯卡蒂亞王國最高權力的君主,會對他們這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抱有絲毫的善意。
伯爵似乎早已預料到他們的反應,他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雷恩,緩緩道:“因為你們是目前為止,唯一還活著、並且手中掌握著部分關鍵證據、親身經曆了事件核心、並且……在某種程度上,用你們的行動證明了自身‘價值’的當事人。”他特意在“價值”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冷酷的現實主義,“國王陛下需要知道真相,完整的、未經任何勢力篡改或粉飾的真相,而不是教會審判庭,或者朝中任何一方利益集團想要讓他知道的、被精心裁剪過的‘真相’。而你們,尤其是你,雷恩隊長,在最後那絕望的時刻,依舊試圖利用地下通道乾預刺殺的行動,雖然最終失敗,但這份展現出來的、不計代價的‘忠誠’無論其最初的動機是出於傭兵的契約精神,還是同伴的道義,亦或是其他),在陛下此刻的眼中,其分量或許比許多宮廷重臣信誓旦旦的誓言更值得……留意,乃至利用。”
他的話,如同最鋒利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剝開了權力場上溫情脈脈的外衣,直指政治博弈那冰冷而殘酷的核心邏輯。他們是被利用的棋子,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在此刻,能夠成為國王手中一枚有用的、甚至可能是關鍵的棋子,或許是他們這群傷痕累累的幸存者,目前唯一的生路,以及……通向複仇之路的唯一入口。
“我們需要付出什麼?而我們……又能從這次召見中得到什麼?”艾吉奧強忍著左腿傳來的陣陣鑽心刺痛,拄著拐杖上前半步,目光銳利如隼,緊緊盯著伯爵,問出了最關鍵、最實際的問題。他深知,與權力的交易,必須弄清楚代價與回報。
“付出你們所知道的一切,毫無保留。”伯爵的回答清晰而直接,“包括莫甘娜大師那本至關重要的日記、那瓶作為物證的汙染液體樣本、以及你們從接受委托到此刻所有的經曆、見聞、乃至基於這些線索所作出的、最大膽的推測和懷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至於能得到什麼……首先,是國王陛下親口承諾的賞識和官方庇護,這是你們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東西,它能保證你們在王都的安全,至少是明麵上的安全。此外,或許……還能得到一個官方認可的、可以繼續深入調查此事的身份和機會,以及……一個為你們死去的同伴,爭取到公正評價、使其英勇事跡得以‘正名’的可能。”
“正名”這兩個字,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擊中了雷恩心中最柔軟、也最疼痛的地方。塔隆,那個沉默如山、永遠擋在同伴身前的盾戰士,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犧牲,他的名字不應該與“暴徒”、“刺客”這樣的汙名聯係在一起,他需要得到一個符合其英勇行為的、公正的評價,他的犧牲應該被銘記,而不是被權力的塵埃所掩埋。
“我們去。”雷恩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用儘全身力氣,在索菲亞的攙扶下,掙紮著在床上坐直了身體,儘管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瞬間額頭青筋暴起,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傷口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讓他暈厥。莉娜和艾吉奧對視一眼,也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樣的決絕,他們重重地點了點頭。索菲亞雖然眼中充滿了對三人身體狀況的深深擔憂,但她同樣明白,這場召見是無法回避的命運關口,是他們必須麵對的挑戰。
接下來的準備時間,緊張得讓人窒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悲壯而壓抑的氣息。索菲亞拿出她珍藏的、效果最強但也副作用巨大的濃縮止痛藥劑和神經振奮劑,小心翼翼地為雷恩進行了注射,以確保他至少能在覲見的那段短暫時間內,保持頭腦的清醒和維持基本的、不至於失儀的體態。莉娜換上了一套伯爵派人緊急送來的、相對整潔樸素的深藍色法師袍,儘管寬大的袍服依舊無法完全掩蓋她臉色的蒼白與憔悴。艾吉奧則異常固執地堅持必須同行,即使他每移動一步都需要依靠拐杖和索菲亞的攙扶,疼得齜牙咧嘴,他也不願缺席這決定他們未來命運的關鍵時刻。老約翰則早已準備好了一輛沒有任何家族標記、外觀普通至極的密閉馬車,車夫是他絕對信任的心腹。
深夜的王宮,褪去了白日的喧囂與金碧輝煌,在清冷如水的月光籠罩下,顯得格外肅穆、森嚴,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散發著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馬車沒有駛向任何一道knon的宮門,而是繞行到王宮後方一條隱藏在茂密園林之中、鮮為人知的、僅供極少數特定人員使用的狹窄側門。經過數道由身穿精良鎧甲、麵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渾身散發著鐵血氣息的宮廷侍衛把守的關卡,每一次停車、查驗特製腰牌、以及那些侍衛冰冷目光的掃視,都讓馬車內的三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的巨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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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馬車在一處偏僻得仿佛被世界遺忘的、外牆爬滿了厚厚常春藤的古老偏殿前緩緩停下。佛蘭德斯伯爵率先無聲地下了車,與一位早已在此躬身等候、穿著宮內高級侍從官服飾、眼神精明而內斂的中年男子低聲交談了幾句。那位內侍官的目光隨即越過伯爵,銳利地掃過從馬車裡被攙扶下來的、步履蹣跚的雷恩三人,尤其是在雷恩胸前那依舊隱隱滲出血跡的厚重繃帶和艾吉奧手中那根粗糙的臨時拐杖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極快掠過的訝異,但旋即便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平靜,他微微躬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陛下已在殿內書房等候,三位,請隨我來。伯爵大人,勞煩您在此稍候片刻。”
伯爵點了點頭,沒有多言,隻是給了雷恩一個意味深長的、包含了鼓勵、提醒與告誡的複雜眼神。
雷恩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冷而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試圖壓下胸腔內翻湧的氣血和傷口的劇痛,他在莉娜和艾吉奧一左一右竭儘全力的攙扶下,跟著那位步履無聲的內侍官,踏入了這處象征著斯卡蒂亞王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常人終其一生也無法窺見其貌的禁地。偏殿的內部並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極儘奢華,反而顯得異常古樸、莊重,甚至有些壓抑。高大的牆壁上懸掛著曆代國王威嚴的肖像,畫中人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時空,冰冷地俯視著這幾個不速之客。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寧神的檀香與陳舊羊皮紙卷混合的氣息,更添幾分神秘與沉重。走廊幽深而空曠,他們的腳步聲和拐杖觸地的輕響在寂靜中回蕩,被放大了無數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鼓點上。
內侍官在一扇厚重的、由整塊深色橡木打造、表麵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王室獅鷲紋章的大門前停下腳步,他抬起手,用指節極其輕柔地、富有節奏地敲擊了三下。門內傳來一個低沉而威嚴的“進”字。內侍官這才緩緩推開沉重的門扇,側身讓開通道,垂首道:“陛下,人已帶到。”
門後的房間,是一間兼具書房與小型議事廳功能的所在。光線並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隻有書桌和牆壁壁龕裡的幾盞銀質燭台散發著穩定而柔和的光芒,將房間深處那張巨大、古樸的書桌後的人影,籠罩在一片搖曳的、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奧古斯都十六世國王沒有穿著象征王權的正式禮服或王袍,僅僅是一身用料考究但樣式簡單的深色常服,然而,那股久居人上、執掌生殺大權所形成的、深入骨髓的威嚴氣息,卻比任何華麗的服飾都更具壓迫感,如同實質般充斥在整個房間。他看起來比在公開場合露麵時更加蒼老和疲憊,眼袋深重,皺紋如同刀刻,但那雙深陷的眼眸,在跳動的燭光映照下,卻依舊銳利得如同最精準的尺子,此刻正毫無感情地、冷靜地審視著從門口艱難走進來的、這三個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年輕人。
除了國王本人,房間裡隻有另外一個人——靜立在書桌側後方陰影中、如同融入背景的佛蘭德斯伯爵。他微微垂首,姿態恭敬,仿佛隻是一個無聲的見證者。
“參見陛下。”雷恩強忍著周身撕裂般的傷痛,在莉娜和艾吉奧的攙扶下,極其艱難地、試圖彎曲膝蓋行一個標準的覲見禮。
“免了這些虛禮。”國王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沙啞與疲憊,他擺了擺手,目光如同有重量般落在雷恩胸前那刺眼的白色繃帶上,“看來,佛蘭德斯向朕稟報的情況,並無虛言。你們……確實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他沒有浪費時間在無謂的寒暄或詢問傷勢上,而是直接指向了最核心的問題,語氣不容置疑:“現在,把你們所知道的,關於莫甘娜的失蹤、關於豐收節慶典的刺殺陰謀、關於……你們接觸到的那種邪惡力量的一切,原原本本、巨細無遺地告訴朕。不要有任何出於恐懼或討好而進行的隱瞞,也無需任何誇大其詞的渲染。朕要聽的,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