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這地界兒,一到深秋,本該是糧食入倉、家家戶戶貓冬享清閒的光景,可今年邪性,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霾氣,沉甸甸地壓在屯子上空,也壓在陳歲安他們家那三間舊瓦房裡頭。
這天擦黑兒,天色剛麻糊眼,陳歲安他姐陳曉荷,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一頭就紮進了娘家院子。好家夥,頭發跟讓雞刨了似的,眼睛腫得跟倆桃兒似的,進門坎兒沒站穩當,“哇”一嗓子就哭開了,身子一軟出溜到炕沿底下,光剩下哆嗦的份兒了。
“姐!發生啥事了?誰欺負你了?你跟我說!”陳歲安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一個箭步躥過去扶住。老爹陳建國和老娘李秀蘭也趕緊圍了上來,臉都嚇白了。
陳曉荷哭了得有半袋煙的功夫,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哽咽:“是……是建軍……他……他那廠子……完啦!”
姐夫張建軍,在縣城裡頭鼓搗了個木材加工廠,人實在,肯下力氣,這幾年買賣不錯,是屯裡有名的能耐人。
“到底咋事啊?彆急,慢慢言語。”陳建國蹲下身,聲音低沉。
“前倆月,建軍接了個南邊來的大活兒,說要一批頂好的家具料子,催得緊,定金給得也足。建軍一尋思,機會難得,把廠裡能挪動的錢全砸進去了,還……還跟信用社貸了款!沒黑沒白地乾呐,總算把料子都備齊了。”陳曉荷抹著眼淚,越說聲兒越顫,“可……可前兩天交貨,那幫南邊來的玩意兒,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愣說咱木料規格不對,有疤瘌眼兒,硬是不要了!再一瞅那合同,裡頭藏著鉤兒呢,定金得雙倍賠!加上咱墊進去的材料錢、工錢、貸款……這一錘子,不光這些年攢的家底兒賠個底兒掉,還欠下一屁股兩肋巴的饑荒!八輩子也還不清啊!”
她拍著大腿,哭得更凶了:“建軍……建軍他哪受過這個?從昨個回來就不對勁,不吃不喝,又哭又樂,剛才……剛才我一錯眼珠兒的功夫,他……他竟把褲腰帶解下來要往房梁上拴!要不是我撲上去死命攔著,他……他可就……”話沒說完,陳曉荷一頭栽在炕上,哭得背過氣去。
屋裡霎時靜得嚇人,就聽見李秀蘭低低的抽泣和陳建國那煙袋鍋子“吧嗒吧嗒”的動靜,煙霧繚繞,也蓋不住他臉上那刀刻似的愁紋。陳歲安聽著,心裡跟開了鍋的滾水似的,又心疼姐姐姐夫,又恨那幫缺德帶冒煙兒的南蠻子。可眼下頂要緊的,是得先把姐夫從鬼門關拉回來,再把那筆能壓死人的債窟窿堵上。
“姥姥!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王鐵柱不知啥時候也進了屋,聽得拳頭攥得嘎巴響,虎目圓睜。他可是在部隊大熔爐裡煉出來的,最見不得這種欺負老實人的勾當。
“得想法子湊錢啊……”李秀蘭沒了主意,喃喃道,“可這老些錢,咱就是把山貨站盤出去,把房子押上,也湊不齊個零頭啊!”
一家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屋裡空氣都快凝住了。
就在這節骨眼上,院門外頭傳來了腳步聲,接著是一個聽著有點拿腔拿調,卻又故意學著本地口音的詢問聲:“勞駕,打聽一下,這是陳歲安,陳先生家嗎?”
陳歲安一愣,心說誰啊,這時候來?疑惑地迎出去。隻見院門口站著幾個人,領頭的是個熟麵孔——縣城裡有名的“羅大仙”,羅老歪。他個頭不高,有點駝背,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尖嘴猴腮,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未語先笑,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板牙。
“羅老歪?你咋來了?”陳歲安一皺眉,心裡更覺蹊蹺。
“嗬嗬嗬,歲安侄子,彆這麼見外嘛,”羅老歪笑嘻嘻地拱拱手,側身讓出他身後的幾個人,“我給你引見幾位貴客,這幾位,可是專程從香港那邊過來的,有大事要找你商量!”
陳歲安這才注意到羅老歪身後那三個打扮奇特的外地人。
為首的是個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材精瘦,穿著一件卡其色的多口袋馬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眼神銳利如同鷹隼,透著精明與乾練。他手裡盤著兩顆油光鋥亮的文玩核桃,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氣質沉穩中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他身後左側,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壯實青年,留著板寸,皮膚黝黑,穿著緊身黑色t恤,肌肉賁張,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一副保鏢或打手的派頭,沉默寡言。
右側則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略顯書卷氣的年輕男子,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手裡還拿著個類似羅盤的物件和一本筆記本,看上去像是技術人員或學者。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最後麵的那個女人。她約莫二十歲,穿著合身的衝鋒衣褲,身姿挺拔,容貌姣好,但眉宇間帶著一股清冷和疏離感,一雙眼睛尤其特彆,瞳孔的顏色似乎比常人要淺一些,眼神流轉間,仿佛能洞察細微。她背上背著一個狹長的、用黑布包裹的條形物體,不知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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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老歪趕緊上前一步,指著那精瘦男人對陳歲安說:“歲安侄子,這位是楊先生,楊老板!他們家祖上,跟咱靠山屯可是大有淵源,是幾十年前從黑瞎子溝搬出去的楊財主那一支的後人!論起來,咱都是鄉親!”
那被稱為“楊先生”的精瘦男人,上前一步,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用帶著粵語腔調的普通話說道:“陳先生,你好。鄙人楊子規。朋友們給麵子,叫我一聲子規道人。說起來慚愧,祖上離開得早,多年未回故土。這次冒昧前來,實在是有一件家族要事相求。”他說話時,目光真誠,語氣懇切,儼然一副尋根問祖的遊子模樣。
他指了指身後幾人:“這幾位都是我的同伴。阿強,阿明,這位是阿慧。我們聽聞陳先生是屯裡對老林子最熟悉、最有本事的年輕人,所以特地拜托羅師傅引見,想請你幫個忙。”
陳歲安心裡嘀咕,楊財主家後人?不是解放前就逃到台灣去了嗎,這又回來作甚。不過這都改革開放了,他們這些人又回來探親不稀奇:“楊老板太客氣了,有啥事您說。”
子規道人,或者說楊子規,歎了口氣,麵露追憶之色:“唉,說起來也是家祖的一樁心事。當年離開得匆忙,在黑瞎子溝的老林場附近,祖上埋藏了一件家族傳承的古物,據說是件了不得的寶貝。如今家族長輩年事已高,念念不忘,囑咐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尋回來,以慰先祖。”
他目光掃過陳歲安身後愁容滿麵的家人,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極具誘惑力:“我們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位像陳先生這樣的能人做向導。隻要你能帶我們找到那件東西,價錢,絕對讓你滿意。”他伸出兩根手指,“我們可以先付一筆定金,足夠解決一些……燃眉之急。事成之後,再付這個數。”他報出了一個讓屋裡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天文數字!
陳曉荷當時就止住了哭聲,眼睛死死盯著那兩根手指頭。李秀蘭和陳建國也震驚地張大了嘴。那筆錢,彆說填張建軍的窟窿,就是買下半個縣城恐怕都夠了!
羅老歪在一旁搓著手,嘿嘿笑著幫腔:“歲安侄子,聽見沒?楊老板是實在人!隻要你點個頭,你姐夫那點債,還算個事兒?再說了,幫楊家找回祖傳寶貝,那也是積德的事兒嘛!”
陳歲安的心卻猛地一沉。香港來的“楊氏後人”?祖傳古物?老林場?羅老歪牽線?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他瞬間就想到了奶奶手劄裡的記載,想到了黃三太爺的內丹,想到了灰八爺提過的祀神玉,還有那凶險的“十方閻羅殿”!這夥人,目標絕對不是什麼楊家的祖傳寶貝那麼簡單!子規道人那看似真誠的眼神深處,似乎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他看著家人那驟然被希望點亮的目光,又看看笑麵虎般的羅老歪,還有那個深藏不露的子規道人,以及他身後那幾個一看就非比尋常的同伴。這筆看似從天而降的橫財,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卻也透著砒霜般的危險。
王鐵柱往前站了半步,濃眉緊鎖,低聲道:“歲安,這事兒透著邪性,小心有詐,我總覺得這事是一個套!”
陳歲安何嘗不知?但姐姐那絕望中透出的渴望,父母那無奈又期盼的眼神,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擠出他那招牌式的、帶著點混不吝的笑容開了口:
“謔!這麼大陣仗?羅大仙親自引路,香港楊家後人認親,就為找我這個屯裡的傻小子帶個路?行啊,活兒我接了!不過咱可得有言在先,帶路歸帶路,進了老林子,哪兒能走哪兒不能走,什麼事兒能碰什麼事兒不能碰,都得聽我的!要是你們非要往那閻王殿裡闖,可彆怪我到時候撂挑子不伺候!”
他這話,既是答應了,也把醜話說在了前頭,更是暗暗點了一下那潛在的凶險,試探對方的反應。
子規道人楊子規)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精光,隨即笑容更盛,仿佛沒聽出弦外之音:“痛快!陳先生果然是爽快人!規矩我們懂,進了山,一切都聽陳先生安排。”他答應得乾脆利落。
羅老歪也嘿嘿笑著:“放心放心,歲安侄子本事大著呢,有他帶路,準成!”
陳曉荷和李秀蘭明顯鬆了口氣,陳建國依舊沉默地抽煙,但緊繃的肩膀鬆弛了些。隻有王鐵柱依舊眉頭緊鎖,阿強麵無表情,阿明推了推眼鏡,阿慧則用那雙淺瞳淡淡地掃了陳歲安一眼,看不出情緒。
陳歲安知道,這趟看似通往財富的路,實則一步一坑,步步驚心。子規道人的偽裝,羅老歪的牽線,還有他們真正的目標,都像迷霧一樣籠罩在前方。但他沒得選,隻能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往這潭深水裡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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