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車在蜿蜒崎嶇的簡易公路上顛簸了數日,中間又換乘過火車,窗外的景色從北方的黑土平原,逐漸過渡到起伏的丘陵,最終被連綿不絕、蒼翠欲滴的亞熱帶山巒所取代。空氣變得濕熱粘稠,帶著一股濃鬱的泥土腥味和植物腐爛的氣息,與關外乾爽的春天截然不同。越往南走,氣氛越發緊張。沿途可見滿載士兵和物資的軍車隆隆駛過,天空中偶爾傳來直升機旋翼的轟鳴,遠處山脊線上,隱約可見我軍構築的防禦工事和蜿蜒的交通壕。
吉普車在顛簸的邊境公路上行駛,李乾部遞給陳歲安一份戰報簡報,語氣凝重:知道你要去的是哪個部隊嗎?蘭州軍區第47軍。去年剛接防老山,這支部隊已經斃敵2440人,傷敵4151人。
陳歲安接過簡報的手微微一頓。那些冰冷的數字在他眼前化作血肉橫飛的戰場——每一顆子彈都可能奪走像李建軍那樣年輕的生命。
但代價呢?他輕聲問,目光掠過車窗外掠過的烈士陵園。新墳上的花圈還未褪色,像一片片刺目的白。
李乾部沉默片刻,指了指遠處被炮火削平的山頭:看見111高地了嗎?新聞上說上周剛發生過肉搏戰。我們守住了陣地,但一個排隻剩七個人。他轉頭凝視陳歲安,正因為傷亡慘重,我們更需要特殊人才。你每破解一個邪陣,可能就挽救幾十個戰士的生命。
陳歲安攥緊懷中那本《仙家救貧術》,突然明白這趟征程的意義——他要讓那些統計數字永遠停在,而不是。
終於,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吉普車穿過層層哨卡,駛入了一個隱蔽在山穀中的前線指揮部。這裡與其說是一個基地,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布滿偽裝網的蜂巢。四周山壁上開鑿出大大小小的“貓耳洞”,那是戰士們賴以生存和戰鬥的狹小空間,洞口掛著防雨的油布,隱約能看到裡麵蜷縮休息的身影,以及架設好的機槍。更高處的陣地上,沙袋壘成的工事層層疊疊,粗大的炮管從掩體中探出,直指敵方方向。空氣中彌漫著硝煙、汗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氣味,遠處不時傳來零星的槍聲和沉悶的炮擊回響,提醒著所有人,這裡是與死亡接壤的地帶。
成群的士兵穿著沾滿泥漿的軍裝,神色疲憊卻警惕,他們或快步穿梭於交通壕中,或默默檢查著武器彈藥,眼神裡有一種經曆過血火淬煉的堅硬。緊張、壓抑,卻又充滿一種堅韌不拔的力量感,這就是老山前線給陳歲安的第一印象。
李乾部帶著陳歲安,快步走進一個依托天然岩洞擴建、覆蓋著厚重偽裝網的指揮所。裡麵光線昏暗,發電機嗡嗡作響,電台的滴答聲和參謀人員壓低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濃重的煙草味幾乎能凝成實質。
在一個擺滿地圖的簡易木桌前,他們見到了此地的最高指揮官——劉師長。
劉師長約莫五十歲年紀,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姿如鬆,肩膀寬闊,仿佛能扛起千鈞重擔。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領口敞開,臉上帶著長期缺乏睡眠的深刻疲憊,眼袋很重,嘴唇乾裂。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卻絲毫不見渾濁,反而像兩把藏在鞘中的利刃,銳利、堅定,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和仿佛能穿透迷霧的洞察力。他正俯身在地圖上,用一支紅藍鉛筆標記著什麼,眉頭緊鎖,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指揮所的簾子沉重地垂著,將前線的炮火聲隔得模糊。劉師長背對著李乾部,站在作戰地圖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標注的“634高地”——那裡被紅筆狠狠圈了起來。
指揮所的帆布簾剛落下,李乾部就看到劉師長從地圖前轉過身。兩個鬢角都已斑白的老戰友,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眼圈就同時紅了。劉師長一把將他緊緊抱住,粗糙的手掌用力拍著他的後背,仿佛要將這些天壓在心裡的重擔,都拍進這無聲的擁抱裡。
李乾部轉業前正是這個師的老兵,當年陣地上和劉師長背靠背拚過刺刀。此刻兩個老戰友重逢,什麼都沒說,隻是紅著眼眶緊緊擁抱,仿佛又回到了槍林彈雨中相互托付的歲月。
“老李,”劉師長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建軍他……那晚帶隊穿插634側翼,接應兄弟部隊。”他頓了頓,肩膀不易察覺地沉了下去,“整支連隊,進去就沒再出來。偵察兵報告……說那山穀裡起了怪霧,帶著股甜腥味,電台怎麼呼叫都沒回應。”
他猛地轉過身,眼裡的血絲像蛛網般密布,卻努力讓語氣顯得鎮定:“不過,你不用擔心。47軍沒有丟下兄弟的傳統。我已經組織了敢死隊,配備了防毒麵具和火焰噴射器。活要見人,死……死也要把屍首帶回來。”
李乾部手裡的搪瓷缸“哐當”一聲掉在水泥地上,熱水濺濕了他的褲腿。他像是沒察覺,隻是直直地看著老戰友,嘴唇哆嗦了幾下,才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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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這都是為了革命…有革命,就會有犧牲!”
劉師長望著地圖上標注敵我態勢的紅藍箭頭,聲音沉得像浸透了血的泥土:“老李,咱們都是帶兵的人,誰不知道‘慈不掌兵’這四個字的分量?”他指尖重重點在634高地的位置,“可每當閉上眼,我就看見建軍小時候纏著我講戰鬥故事的模樣。”
他猛地轉過身,眼眶通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毅:“但你看這綿延百裡的防線,多少百姓在咱們身後種地吃飯!若因為這個就畏首畏尾,怎對得起這身軍裝?”指揮桌上搪瓷缸裡的水隨著炮擊微微震顫,映出他鬢角新添的白發。
李乾部深吸一口氣,迅速抹了把臉,側身將身後的陳歲安讓出來。他拍了拍陳歲安的肩膀,對劉師長介紹道:“老劉,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陳歲安同誌,靠山屯的。撫仙湖那檔子邪乎事,就是他平的。”
他又轉向陳歲安,語氣鄭重:“歲安,這位就是劉師長,也是……建軍的父親。”
原來,李建軍從小就是在劉師長眼皮底下看著長大的,從小就“乾爸乾爸”的叫著,而且李建軍的未婚妻還是劉師長的女兒。
劉師長聞聲抬起頭,那銳利的目光立刻落在陳歲安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目光似乎能剝開表象,直透內裡。陳歲安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但他沒有退縮,坦然地對視著。
“好,來了就好。”劉師長的聲音沙啞,卻帶著金屬般的質感,沒有多餘的寒暄,“老李應該跟你說了個大概。具體情況,比想象的更邪門,更棘手。我們的人,晚上睡不好,白天像丟了魂,甚至……唉!”他重重歎了口氣,手指敲打著地圖上敵方控製區域,“常規手段使不上勁,這才不得已,請你們這些‘特殊人才’來幫忙。前線每一個戰士都是寶貝疙瘩,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折磨垮掉!”
他的話語裡充滿了對戰士的愛護和對當前困境的焦灼。陳歲安能感受到這位老師長肩上的沉重壓力,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師長,我會儘力。”
“嗯,”劉師長也不多話,對旁邊一個參謀吩咐道,“帶陳同誌去‘特事辦’安頓,和其他幾位同誌見個麵。”
所謂的“特事辦”,是指揮部旁邊一個相對獨立、同樣經過偽裝的軍用帳篷。掀開厚重的門簾,裡麵煙霧繚繞,氣氛有些沉悶和怪異。
帳篷裡或坐或站,已經有四個人。陳歲安的到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些目光各不相同,有審視,有好奇,也有不加掩飾的疏離。
靠帳篷口坐著的是一個年輕道士,看著不過二十出頭,麵容清俊,皮膚白皙,與周圍粗糙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穿著一身略顯陳舊的藏青色道袍,背著一柄用布包裹的長劍,閉目盤坐,手指間掐著一個簡單的訣,氣息沉靜,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但陳歲安能隱約感覺到,這年輕道士周身環繞著一股極其精純、內斂的陽剛之氣。參謀低聲介紹:“這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張清霄道長,符籙派的高手,據說一手五雷正法已得真傳。”
在張清霄對麵,蹲著一個皮膚黝黑、精瘦乾練的漢子,約莫三十多歲。他穿著本地少數民族的便裝,頭上纏著布巾,腰間掛著一串稀奇古怪的草藥包和幾個小葫蘆,手裡正拿著一片不知名的葉子放在鼻尖嗅著。他眼神靈動,帶著一種山民特有的機警和野性。見陳歲安看他,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這是石蠻,廣西本地人,仡佬族,祖傳的巫師,熟悉這片大山裡的每一寸土地,草藥和驅瘴的本事是一絕。”參謀補充道。
帳篷角落裡,一個大嗓門正嚷嚷著:“這鬼地方,濕氣忒重!俺家老仙兒都說了,渾身不得勁兒!”這是個身材魁梧的關東大漢,一臉絡腮胡子,聲音洪亮,穿著件跨欄背心,露出肌肉虯結的胳膊,脖子上掛著一串獸牙項鏈。他身上有一股濃烈的煙酒氣混合著某種野性的氣息,正是馬金刀,東北出馬仙,供奉的是常家仙蟒仙)。他似乎有些煩躁,不停地活動著脖頸,感知力超群的他,顯然對這裡的環境非常不適應。
最後一位,獨自坐在最裡麵的陰影裡,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麵容普通,甚至有些憔悴,眼神裡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和警惕。穿著普通的舊軍裝,但沒有領章帽徽。“那位是阮雄,”參謀的聲音壓得更低,“化名。他是越南華僑,心向我們,家裡……受過那邊迫害。他懂一些越南那邊,尤其是南邊流行的降頭邪術,了解敵方可能的手段。是我們重要的顧問,但……”參謀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阮雄的身份敏感,需要觀察。
陳歲安的出現,讓帳篷裡微妙的氣氛更加複雜。
張清霄微微睜開眼,看了陳歲安一眼,目光清澈而淡漠,略一點頭,便又重新閉上,仿佛世間萬物皆不入其眼。這是名門正派弟子固有的驕傲,或者說,是某種層麵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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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蠻倒是熱情地招了招手,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道:“新來的兄弟?東北那旮遝的?快來坐,這地方邪性得很,多個人多份力!”他的直接和熱情,稍微衝淡了些許尷尬。
馬金刀上下打量著陳歲安,甕聲甕氣地說:“喲,關東老鄉?也是請仙兒的?身上味兒不對啊……有點……有點像看風水的?”他鼻子抽動了幾下,蟒仙賦予的敏銳感知,讓他察覺到了陳歲安身上不同於出馬仙的另一種氣息——屬於地脈和風水的沉凝。
陰影裡的阮雄,隻是抬起眼皮,快速地掃了陳歲安一眼,那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隨即又低下頭,恢複了一貫的沉默,仿佛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
陳歲安將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心裡明白,這幾位都是身懷絕技之輩,但也正因為如此,各有各的傲氣,各有各的顧忌。龍虎山正道,南方巫蠱,東北出馬,越南降頭……再加上自己這個半路出家、雜糅了出馬和風水憋寶的關東小子,這組合實在是夠古怪,也難怪氣氛如此微妙。要想應對前線那未知的邪術,恐怕首先得過了彼此間這道無形的“坎”。
他學著石蠻的樣子,在帳篷裡找了個空位坐下,將行囊放在腳邊,沒有主動搭話,隻是平靜地觀察著,感受著這南疆前線指揮部“特事辦”裡,暗流湧動的奇異氛圍。外麵的炮聲偶爾傳來,提醒著他們,這裡不是論道切磋的山門,而是生死一線的戰場。共同的敵人和肩負的責任,或許最終能將這群來自天南地北的奇人擰成一股繩,但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集結號已經吹響,但真正的考驗,尚未開始。
吃晚飯的時候,陳歲安輕輕推開李建軍的宿舍門,裡麵空蕩蕩的,但還殘留著熟悉的氣息。他走到那張整齊的床鋪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從那還帶著些許頭油的枕頭上,拈起了幾根微卷的短發。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不願驚擾什麼。隨後,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色澤古舊的黃銅指南魚。這魚造型古樸,鱗片清晰,魚嘴微張。陳歲安用拇指在魚腹一搓,竟露出一個極小的暗格。他將那幾根頭發仔細地放入魚腹之中,再輕輕合上。
指腹撫過冰涼的魚身,他低聲默念了一句尋蹤覓影的秘咒。那銅魚腹中似乎有微光一閃而逝,隨即恢複如常。以貼身之物為引,借司南之魚尋蹤,這是《仙家救貧術》中記載的古老法門,如今,成了他在這茫茫南疆叢林裡,尋找生死未卜的兄弟的唯一希望。他將銅魚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能從中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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