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秋風,裹著帆布廠特有的機油味,吹得張毅攥著任命書的手發緊。從區經計委出來後,他沒回家,直接往振風帆布廠趕——那套被妻子李曉梅熨得筆挺的西裝,此刻已沾了一路的灰,領口還蹭上了工廠外牆掉的牆皮。
進廠門的第一站,就是西頭漏雨的老車間。沒有歡迎儀式,幾個留守工人抱著胳膊靠在鏽成褐色的織布機旁,眼神比車間裡的光線還沉。退休老勞代王老頭從油汙的工裝兜裡,掏出把卡殼的鐵皮剪刀,“哢嗒”晃了兩下,紅鏽蹭在張毅的西裝下擺:“新廠長,剪個彩吧!這廠啊,就等著有人來‘剪’開這爛攤子了。”張毅沒躲,伸手接過剪刀——指尖觸到鐵鏽的涼意時,他忽然想起麗民服裝廠破產那天,工人圍著他這個書記要工資的場景,心口猛地一揪。
第二天查賬,會計老張把泛黃的賬本遞過來時,手都在抖。張毅翻到差旅費那頁,眉頭瞬間擰成疙瘩:上個月報了八千七,可全廠帆布產值才六千二。“這錢怎麼回事?”他把賬本拍在桌上,老張的喉結滾了半天才囁嚅:“前、前廠長說帶狗去鄰市配種,算考察項目……那京巴每天拴在辦公室,比我們工人吃得都好。”張毅捏著賬本的指節泛白,紙頁邊緣被攥得發皺——他想起自己擺地攤時,妻子李曉梅為了省幾塊錢,在菜市場跟小販砍價的模樣,心裡像堵了團濕棉花。
車間裡的景象更讓他揪心。縫紉組的女工們低頭踩縫紉機,後背上的工裝補丁層層疊疊:藍色帆布補灰色卡其,針腳歪歪扭扭像爬著的螞蟻。
組長李姐撩起袖口,露出磨得發亮的舊襯裡:“張廠長,廠裡發的布不夠穿,隻能撿邊角料湊。你看我們這一群,活像丐幫開會。”張毅順著她的目光掃過去,十幾個工人的工裝沒有一件是完整的,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衣角嘩啦響,像一串破舊的旗子——這場景,和麗民服裝廠最後那幾個月,竟有幾分像。
頭回夜巡是在三天後。剛走到倉庫拐角,就聽見裡麵傳來“穿林海,跨雪原”的唱腔,調子走得厲害,卻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張毅打著手電進去,光柱掃過堆得半人高的廢帆布,照見老工人趙師傅叉著腰站在空地上,手裡攥著根木棍當馬鞭,臉上沾著灰,眼睛卻亮得很。“張廠長?”趙師傅愣了愣,趕緊把木棍藏到身後,“沒、沒事乾,瞎唱兩句解悶。”手電光裡,倉庫牆上“抓生產,促效益”的標語褪了色,邊角卷起來,像被遺忘的舊海報——趙師傅的模樣,讓張毅想起麗民廠跟著他乾了十年的老吳,心裡又是一酸。
入職第一晚,張毅把辦公室的舊沙發拉開當床。後半夜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睜眼就看見個灰影從桌角竄過——是隻半大的老鼠,嘴裡叼著張紙,尾巴掃過地上的搪瓷缸,叮當作響。
他趕緊開燈,彎腰在辦公桌下找,最後在牆角的老鼠洞裡,拽出了半截被啃得卷邊的紙——正是那份他和老周簽的協議,邊角被老鼠咬得毛茸茸的,“兩年扭虧為盈”的字跡還能看清,油墨印子混著灰,糊成了一團。
張毅捏著半截協議,想起出門前李曉梅把西裝遞給他時,紅著眼眶說的那句“彆讓人看輕了”。
窗外的秋蟲還在叫,車間方向傳來織布機“哐當哐當”的餘響——不知是哪個老工人偷偷開了機器,像是在跟這破敗的廠子,較著一股勁。他把協議小心疊好,塞進西裝內袋,指尖觸到妻子熨燙過的平整布料,忽然覺得:這帆布廠的鏽跡底下,藏著的不僅是難啃的骨頭,還有和麗民服裝廠工人一樣,不肯認輸的人心。而他這兩年,就是要把這些人心聚起來,把這破廠子,從泥裡拽出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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