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潺潺溪流,悄然間,豆腐店的生意在日複一日的煙火氣中漸漸穩了下來。每日,天還未泛起魚肚白,街坊們便拎著搪瓷盆,腳步匆匆卻又帶著幾分期待地前來排隊,隻為那剛出鍋、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鬱豆香的新鮮豆腐。
然而,好景不長,一種異樣的感覺如細密的蛛絲,悄然纏上我的心頭。我發現,豆漿的出品率竟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路飆升。往昔,一斤豆子隻能產出三斤豆漿,可如今,卻能多出一斤多,足足能出四斤有餘。我端起杯子輕抿一口,那豆漿看似濃稠,可入口之後,卻少了往昔那純正醇厚的豆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名狀的澀味,在舌尖上久久不散。
那天淩晨,萬籟俱寂,整個世界仿佛都沉浸在夢鄉之中。我特意早早起身,裹緊厚實的棉襖,腳步匆匆卻又小心翼翼地繞到豆腐店的後窗。
窗戶並未關嚴,留著一道窄窄的縫隙,透過這縫隙,店內的燈光與人影清晰可見。隻見趙衛東正蹲在灶台邊,背對著窗戶,手中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包,神情專注卻又帶著幾分鬼祟,正往那沸騰的豆漿裡撒著什麼。那白色的粉末一落入水中,便迅速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在豆漿表麵泛起一層細密的泡沫,仿佛是它曾存在過的唯一痕跡。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與疑惑,猛地推開門衝了進去。冷風如一頭凶猛的野獸,裹挾著我的聲音,狠狠地撞進屋裡,那聲音因憤怒而顫抖:“趙衛東!你撒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出現嚇了一跳,手中的紙包“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滑石粉如雪花般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像給地麵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霜雪。
“你……你怎麼來了?”他慌了神,眼神中滿是驚恐與慌亂,手忙腳亂地想要將地上的粉末掃開,可嘴上卻依舊強硬:“孫師傅知道的……這點豆子根本不夠,完不成居委會下達的指標……農村的觀音土咱們又實在找不到,這個細,吃不死人的。”
我怒目圓睜,轉頭尋找孫師傅的身影。隻見他正坐在角落裡,默默地抽著煙,煙蒂扔了一地,煙霧如一層輕柔的薄紗,繚繞在他的臉龐周圍,將他臉上的皺紋遮得模糊不清。
看到我遞過去的眼神,他緩緩歎了口氣,那聲音低沉得猶如是從地下深處傳來的,帶著無儘的無奈與滄桑:“清水點不出豆腐啊。這世道,有時候就得這麼糊弄著過,不然指標完不成,大家都沒飯吃。”
我望著他那張布滿歲月痕跡、蒼老而又疲憊的臉,心中仿佛被一塊濕冷的石頭堵住,沉甸甸的,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那以後,店裡的氣氛便如同被一層陰霾所籠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蒸汽依舊如往常一樣,從鍋灶中嫋嫋升起,石磨也依舊不知疲倦地轉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可是,往日那悠揚的黃梅戲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人們之間的說笑聲也戛然而止,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與憂慮。
劉小妹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曾經那個總是愛笑、活潑開朗的女孩,如今變得沉默了許多。她搬豆子時,不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地念叨著,隻是默默地低著頭,一步一步緩緩地走著,仿佛背負著沉重的枷鎖。
有一次,我偶然間看到,她在點鹵前,趁著趙大姐轉身算賬的短暫間隙,迅速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細簽子,在剛舀進模具的豆腐腦上快速劃了幾下。那動作快得如同一陣風,如同生怕被人看見。
等豆腐蒸好成型,那些痕跡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可我湊近了仔細看,還是能辨認出那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忍”字。隻有我知道這個秘密,看著她那雙依舊單純、清澈的眼睛,我的心中既充滿了心疼,又湧起一股深深的敬佩——她或許並不懂得什麼高深的大道理,也不知道什麼是所謂的“妥協”,但她卻用自己最笨拙、最樸實的方式,無聲地反抗著這無奈而又殘酷的日子。
時光匆匆,轉眼便到了夏天。豆腐店裡的蒸汽愈發濃烈了,像一團團熾熱的雲朵,將整個店鋪籠罩其中,熱得人喘不過氣來。大家都換上了輕薄的單衣,在悶熱的環境中忙碌著。
有天清晨,我提前來到店裡對賬。剛推開門,便看到內間臨時休息的草墊亂得不成樣子,稻草如斷了線的風箏,散落了一地。一個豆腐模具歪歪斜斜地倒在旁邊,下麵壓著一件粉紅色的胸罩——那是劉小妹的,我曾見過她將它洗了晾在院子裡,上麵繡著一朵精致的小碎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嬌豔。空氣中除了熟悉的豆香,還飄著一絲淡淡的“百雀羚”香味,那是劉小妹常用的雪花膏,甜絲絲的,和那濃鬱的豆腥味混在一起,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從那以後,趙衛東對劉小妹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以前,他總是刻意躲著她,即便眼神不小心碰著了,也會趕緊移開,像她身上帶著什麼令人畏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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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他卻總是像影子一樣跟著她,她搬豆子,他就連忙搭把手;她洗磨盤,他就趕緊遞上毛巾。他的眼神裡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占有欲,看她的樣子,就像是在盯著自己的私有物品,讓人心裡直發毛。
劉小妹對他,既充滿了害怕,又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依賴。他說話時,她就低著頭靜靜地聽,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神裡裹挾著慌亂、依賴,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複雜得就像一團纏在一起的亂麻。
趙大姐是最先看出不對勁的人。有天,趁店裡沒人,她偷偷拉著我的胳膊,將聲音壓得極低,仿佛生怕被彆人聽到:“小妹這陣子不太對勁,你看她的肚子,好像也有點顯懷了,還總是躲著人吐。
”我心裡“咯噔”一下,聯想到她的肚子和嘔吐的症狀,一個我不敢想、也不願想的念頭猛地冒了出來。
我找了個傍晚,夕陽的餘暉如一層金色的薄紗,灑在大地上。我將劉小妹叫到倉庫後麵的樹蔭下,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而又關切:“小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大家?要是遇到什麼難辦的事情,咱們一起想辦法。”
她一聽,眼淚“唰”地一下就掉了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雙手緊緊地攥著衣角,抽抽搭搭地說:“趙哥說……說會對我好……說以後會娶我……”
我看著她那雙哭得通紅的眼睛,心中又氣又急——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簡直就是天大的醜事,更何況趙衛東還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這事要是傳出去,劉小妹這輩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來。
1983年,“嚴打”的風暴如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驟然而至。街上到處都貼滿了“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標語,那紅底黑字,如同一個個尖銳的刺,刺得人眼睛生疼;宣傳車的喇叭整天響個不停,“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聲音在狹窄的巷子裡來回蕩漾,仿佛是一聲聲沉重的警鐘,讓整個空氣都透著一種緊張而又壓抑的氣氛。
豆腐店因為“有刑釋人員,還可能存在質量問題”,成了重點檢查對象,就像一隻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船,隨時都可能被這股風暴吞噬。
那天下午,太陽正毒,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火球,炙烤著大地。一群警察突然如神兵天降般來了,為首的是汪昌盛——我以前在專案組跟他共過事,現在他穿著筆挺的警服,肩章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臉繃得緊緊的,沒有一點表情,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搜查!”他一聲令下,這群訓練有素的警察們,迅速散開。有的翻我記的台賬,紙張被翻得“嘩啦嘩啦”作響;有的查倉庫裡的豆子和工具,腳步聲和翻東西的聲響混在一起,如同是一場混亂的交響樂,把店裡的熱氣都攪得發慌。
最後,汪昌盛的目光落在了趙衛東私加的雜物間暗門上——那門巧妙地藏在堆黃豆的麻袋後麵,還加了把小鎖,像是在故意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沒說話,眼神中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抄起旁邊的鐵秤砣,“哐當”一聲狠狠地砸在鎖上,鎖芯瞬間崩開,門“吱呀”一聲緩緩地開了。
門開的瞬間,黃豆如撒了一地的彈珠,嘩啦啦地滾得滿處都是,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豆雨。
趙衛東和劉小妹蜷縮在角落裡,衣衫不整,狼狽不堪。劉小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像揣了個圓滾滾的小皮球,臉色慘白得沒一點血色,像是一張被抽乾了顏色的白紙。
趙衛東渾身發抖,眼神裡滿是恐懼,像個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劉小妹則嚇得哭不出聲,隻是死死地抓著趙衛東的胳膊,指甲都掐進了他的肉裡,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警察衝上去,“哢嚓”一聲給趙衛東戴上了手銬,那冰冷的金屬聲在悶熱的店裡回蕩,格外刺耳,仿佛是一聲命運的宣判。
劉小妹的家人很快聞訊趕來。她媽抱著她哭得撕心裂肺,嘴裡不停地罵著“丟人現眼”,那聲音裡滿是絕望與痛苦,像整個世界都崩塌了;她爸低著頭,臉漲得通紅,如同一塊燒紅的鐵塊,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咬著牙,伸手把劉小妹架了出去,那背影顯得無比沉重與無奈。
趙大姐站在一旁,手裡的算盤珠子撥來撥去,卻怎麼也算不清自己墊付的豆子錢,嘴裡不停地唉聲歎氣:“這可咋整,這可咋整……”
孫師傅默默地解下係在腰間的藍布圍裙,動作緩慢而又沉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灶台上,像是在與這個曾經充滿煙火氣的地方做最後的告彆。
然後,他拿起自己的舊布包,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得像根枯木,就像被這無情的世界所遺棄。
我作為居委會代表,要在查封清單上簽字。鋼筆突然漏墨,一大滴墨水如一顆黑色的炸彈,滴在“查封物品:豆腐模具一套”那一行。墨跡迅速暈開,邊緣模糊,像一個蜷縮的嬰兒,在白紙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印子。我的手僵在半空,看著那團墨漬,心中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著,疼得喘不過氣來。
窗外,宣傳車的喇叭還在響,“嚴厲打擊流氓犯罪”的聲音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刺破空氣,刺得人耳膜發疼。
我望著空蕩蕩的豆腐店,石磨還在原地,就像一位被遺棄的老人,磨盤上還沾著沒洗乾淨的豆渣,卻再也不會轉動了;大鐵鍋涼透了,蒸汽也散了,隻留下一股淡淡的豆腥味,繞著屋子飄,仿佛是這店鋪最後的歎息。
那些曾經在這裡忙碌的人,有的被帶走了,有的離開了,隻剩下這冰冷的店麵,和我手裡那張畫著“墨漬嬰兒”的查封清單,無聲訴說著這個時代裡,小人物們被命運無情推著走的無奈與悲涼。
後來我才知道,劉小妹被家人帶到醫院,強行做了流產手術。那冰冷的手術器械,如同是一把把無情的剪刀,剪斷了她與那個未出生孩子的所有聯係。回家後,她就被鎖在屋裡,再也沒出來過,像是被這個世界永遠地隔絕了。
趙衛東因為是累犯,在1983年“嚴打”中,以“流氓奸汙女青年罪”被從重從快判處無期徒刑,押著送到大西北的監獄,去做一輩子的勞動改造,那遙遠的西北,成了他命運的歸宿,也是他罪惡的終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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