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凜冽的北風如一頭狂暴的野獸,裹挾著北方特有的刺骨寒意,呼嘯著掠過滅資街道革委會那棟紅磚樓。窗欞上,一層晶瑩的薄冰花悄然凝結,宛如一位神秘畫師,用指尖蘸著徹骨的寒氣,精心勾勒出的細碎紋路,透著絲絲冷冽與孤寂。
胡老栓專案組解散後,我拖著因小兒麻痹後遺症而行動不便的右腿,一瘸一拐、艱難地挪向那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辦公室。那把掉了漆的木椅,依舊靜靜地待在原地,椅麵上,一道道因我常年端坐而磨出的淺痕,宛如歲月刻下的獨特印記,無聲訴說著往昔的時光。
剛把搪瓷缸子輕輕擱在桌上,“哐當”一聲,缸底與桌麵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還未完全消散,馬文書便風風火火地掀著棉門簾闖了進來。刹那間,一股寒氣如洶湧的潮水,裹挾著他手中那份皺巴巴的文件,撲麵而來。他眉頭緊鎖,擰成了一個死疙瘩,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其中的急切:“彆歇著了,有大事——街道革委會年底就要撤了,要恢複街道辦事處,下麵還得設居委會,咱們這些人可都得分流啦。”
我接過文件,指尖輕輕劃過那“國家乾部回區政府安置,非乾部自願調街道工廠”的鉛字。紙頁粗糙的紋理,硌得指腹微微發疼,心裡也隨之湧起一陣慌亂。要知道,那時候的街道工廠,大多從事著糊紙盒、縫手套這類單調又辛苦的營生。整天都得坐著,埋頭忙碌,我這右腿蜷著發力本就艱難,怕是連半天都撐不下來。還沒等我把這份焦慮理順,馬文書又補了一句,語氣裡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羨慕:“你就不一樣啦,區裡批了,說你有文化,身體又不方便,讓你去居委會當乾部,還是補貼製的呢。”
新成立的居委會,擠在一間由舊倉庫改造而來的辦公室裡。牆皮這兒一塊那兒一塊地剝落著,仿佛是歲月無情撕下的傷疤;牆角堆著還沒清理乾淨的麻袋,雜亂無章;風從窗縫裡偷偷鑽進來,吹得帆布嘩啦啦作響,好似在訴說著這裡的簡陋與冷清。
居委會總共五個人:主任是街道的老治安委員,年過五十,嗓門大得如同炸雷,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牆壁,說話時總帶著以前喊口號的那股子勁兒;城建衛生委員負責管理街巷保潔,每天揣著個小本子,像個小賬房先生,仔細記著哪條街的清潔工掃得乾不乾淨;民政委員手裡緊緊攥著低保戶和“三無”人員的名單,誰家缺糧少藥了,他都得跑前跑後,忙得不可開交;社會治安委員專門負責管理還沒平反的“地富反壞右”,晚上常常揣著紅袖章,拿著個小喇叭,在巷子裡扯著嗓子喊:“防火防盜,關好門窗!”而我,則擔任文書一職,負責管賬目和“思想工作”——其實就是和居民們聊聊天,記錄下大家的難處。
每月30塊的工資,被我緊緊捏在手裡。這錢,比工廠二級工少六塊五,卻比新學員多十一塊五。主任常常拍著我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你這是趕上好時候啦,不用乾重活,還能拿穩定錢。”其他委員每月隻能拿到十四塊多,他們攥著錢時,總會忍不住念叨:“夠生活費啦,八毛錢一斤的豬肉能買兩斤,再稱斤一毛四分的大米,給娃補補。”錢雖然不多,卻也能勉強撐起這個家的日子。
居委會歸街道辦事處管,一個辦事處管著五六個居委會。日常工作就是傳達區裡的文件,挨家挨戶統計居民糧本,按照人頭發放豆製品票、布票,再把街坊們的訴求往上遞——張大媽家漏雨了,李大爺的低保沒發下來,這些事兒都得我們記著,然後跑腿去解決。
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的消息傳了下來。主任在會上念文件時,聲音都帶著微微的顫抖。念到“以後不搞政治掛帥了,要搞改革開放,搞市場經濟”這句話時,他停了停,又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嚼碎、嚼透,深深印在腦海裡。沒過多久,辦事處就下了通知,讓居委會創辦“三產”,說是要“自食其力,適應新時代”。
1979年初春,乍暖還寒的日子裡,“迎江街道豆腐店”熱熱鬨鬨地開張了。居委會的人輪流早起,拖著木板車去菜市場叫賣豆腐;另一間閒置倉庫被改造成了零售店麵,牆皮斑駁得露出了裡麵的青磚,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店後倉庫角落堆著陳年麥秸,掃開時揚起的灰塵嗆得人直咳嗽,得等半天才能看清東西。
石磨擺在店中央,磨盤足有八仙桌那麼大,磨杆粗得要四個人合抱才能推動。一轉起來,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像是一頭老牛累得直喘粗氣。大鐵鍋穩穩地坐在土灶上,蒸汽從鍋蓋縫裡冒出來,裹挾著生黃豆的腥氣,把整個屋子蒸得霧蒙蒙的。進去沒一會兒,棉襖就被熱氣浸透,貼在背上涼颼颼的,可卻沒人舍得脫——怕一冷一熱著涼生病。
開張那天,店裡來了四個關鍵人物。孫師傅五十八歲,原是農村小豆腐坊的老技工,隻因“成分是資本家後代”就被下放。他背有點駝,仿佛被歲月無情地壓彎了腰,雙手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得像核桃。平日裡,他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可一站在石磨前,眼裡就立刻亮了起來,仿佛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舞台。趙大姐四十多歲,大眼睛炯炯有神,皮膚是常年在外奔波曬出的黑紅,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平日裡,她愛哼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一開口,街坊鄰居都能循著聲音湊過來。她算盤打得好,手指在算珠上翻飛,劈啪響得像放鞭炮。因為娘家是“小業主”,以前也被管製過,這次被居委會聘來當負責人,一心想把生意做好——畢竟豆腐店是自負盈虧,多勞多得,她要養家裡兩男一女三個孩子,盼著多賺點錢給娃添件新衣。劉小妹二十二歲,是街坊家的姑娘,腦子不太靈光,說話總慢半拍,卻生得清秀,眼睛像浸在水裡的黑葡萄,笑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她沒工作,居委會便安排她來打雜,跟著趙大姐學泡豆子、洗磨盤。她動作慢,卻肯下力氣,豆子泡得發漲,她也會一顆顆仔細地撿著挑出壞的。趙衛東三十五歲,是刑滿釋放人員,以前因為“耍流氓”被勞教三年,出來後沒地方去。他身材高大,卻總縮著肩膀,眼神躲躲閃閃,像怕被人盯著看。可他手腳麻利,搬豆子、劈柴、刷磨盤,乾起活來從不偷懶。
我作為文書,每天來店裡記台賬,順便“做思想工作”——其實就是跟大家聊聊天,看看有沒有鬨矛盾的。開張第一天,孫師傅站在大鍋前點鹵,手裡端著個豁了口的瓷碗,碗裡是乳白色的石膏水。他手腕輕輕一抖,石膏水順著碗邊緩緩流進豆漿裡,動作穩得像定了格,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來了。”他頭也不抬,等第一板豆腐壓成型,用竹刀切成小塊,挑了塊最嫩的,滴了兩滴香油,遞到我麵前,聲音裡帶著點驕傲:“嘗嘗,還是以前小作坊的老味道。”我接過豆腐,放進嘴裡,豆香混著香油的醇厚在舌尖散開,暖得人心頭發熱,像是嘗到了小時候過年才有的滋味。
劉小妹在趙大姐的指導下搬黃豆,藤筐裝得滿滿的,壓得她胳膊彎往下沉,走得搖搖晃晃,嘴裡還小聲念叨:“豆子...要泡...泡一夜才軟...”趙衛東在旁邊劈柴,瞥見她的樣子,嘴角偷偷勾了勾,放下斧頭走過去,伸手幫她扶了把筐沿。
劉小妹抬頭衝他笑,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的小虎牙閃著光。趙大姐在一旁扒拉算盤,瞥見這一幕,笑著喊:“衛東,你多幫幫小妹,她年紀小,力氣也小。”趙衛東點點頭,沒說話,卻主動把下一個藤筐扛到了泡豆子的缸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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