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的事,如今再想,總覺得像場浸了霧的夢,醒了許久,指尖還留著攥著介紹信時的濕意。
那是六月裡一個晃眼的午後,日頭把柏油路曬得發黏,街道辦的王主任攥著我的手,掌心的老繭蹭得我手腕發疼——那力道卻不是強硬,是帶著股子熱乎勁兒的篤定,半拉半拽地把我往區勞資科帶。
他嗓門不算大,卻裹著盼頭,一路絮絮叨叨:“你這孩子,寫東西能把人心寫透,筆杆子這麼硬,就得給個機會,不能屈著。”風把他的話吹得散,可落在我心裡,卻像顆小石子,砸出了圈名為“希望”的漣漪,仿佛再走幾步,就能摸到“全民工”那扇亮著光的門。
我把那張蓋著紅章的介紹信攥得死緊,紙邊被汗浸得發皺,邊角軟塌塌地卷了起來,手心的汗順著指縫往下淌,連胳膊都繃得發僵。
走進考場時,腿肚子不受控地打顫,不是怕考試,是怕——怕這近在眼前的“鐵飯碗”飛了。
那會兒滿腦子都是爸媽:媽總在燈下縫補我磨破的褲子,針腳裡藏著歎;爸下班回來,總把泡得發澀的茶喝了又續,說“再攢攢,給你尋個穩當活兒”。要是能成,他們是不是就能少皺點眉?是不是能在鄰居麵前,抬著頭說句“我家三兒有出息了”?
可命運偏在這時,給我潑了盆透心的涼水。體檢室的白牆晃得人眼暈,穿白大褂的醫生架著厚厚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冷得像塊冰。
他指著我的右腿,鋼筆尖在體檢表上頓了頓,然後毫不猶豫地劃了個刺眼的紅圈,那紅印子像道疤,烙在紙上,也烙在我心上。
“小兒麻痹後遺症,不符合全民招工標準。”他的聲音沒起伏,卻像道驚雷,把我從雲端狠狠拽下來,摔進了泥裡。方才還清晰的“全民單位”四個字,瞬間變得模糊,像隻停在指尖的蝴蝶,忽得振翅飛遠,沒了蹤影。
最後,我不知是怎麼走出醫院,連風都覺得沉,壓得我喘不過氣,心情失落像潮水似的,從腳底往上湧,把整個人都裹住了。
後來區裡兩位分管副區長來a街道辦事處,我恰好在那兒交報表。路過會議室時,虛掩的門裡飄出說話聲,我鬼使神差地停了腳,手指攥著衣角,指甲掐進了布縫裡。“這孩子情況特殊,先留居委會當文書,級彆待遇不變,不用走學徒期。”這話剛讓我鬆了口氣,下一句卻像塊石頭砸在我的心上:“要是不服從,就先暫停工作。”
聲音不大,卻沉得很,我站在門外,後背慢慢發僵。工作是保住了,可“全民”變“集體”的落差,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揣在懷裡,沉得慌,怎麼甩都甩不掉。
打那以後,再走進居委會那棟紅磚小樓,先前覺得是遮風擋雨的地兒,如今倒像圈了道無形的牆。
牆裡是我日複一日的文書活兒:抄報表、寫通知,鋼筆字練得越來越順,可抬頭看見彆人胸前全民單位廠徽,總覺得自己矮了半截。
自卑像牆根的野草,沒人管,瘋了似的長,纏得人心慌。牆外是望不到頭的迷茫,我常趴在窗台上,看樓下人來人往,心裡犯嘀咕:這輩子是不是就困在這方寸之地了?連樓道裡的風,都帶著股悶勁兒,吹得人胸口發堵,連呼吸都覺得沉。
倒是有天,天難得晴得透亮。門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綠得發亮,陽光透過葉縫,在水泥地上織出星星點點的光斑,晃得人眼暈。
我正低頭整理待業登記表格,指尖把卷了邊的表格捋得平平整整,忽然聽見一聲軟乎乎的“同誌,您好”——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蹭過心尖,癢絲絲的。
我抬頭的瞬間,整個人都愣了:小姑娘站在光暈裡,白襯衫洗得有些發舊,衣角被風輕輕掀起,晃出細碎的弧度。她的眼睛亮得很,像夜空中最亮的星,一下子就把我心裡那片灰蒙蒙的地方照透了,連空氣都好像變得甜了些。
她個子挺高,站在那兒,透著股靈勁兒,像從畫裡走出來似的。臉上帶著點羞澀的笑,臉頰泛著淺紅,連指尖都繃得輕輕的,透著姑娘家特有的嬌憨。
我趕緊收回神,手忙腳亂地把桌上的表格又理了一遍,回話時特意放輕了語氣,連自己都沒察覺,那語氣裡藏著點兒不自覺的緊張,還有點想讓她覺得“我靠譜”的在意——就像想把最好的糖,遞到喜歡的人麵前。
這幾分鐘的相遇,像顆小石子投進我悶得發慌的日子裡,心裡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好半天都沒散。往後好些天,姑娘的笑臉總在我腦子裡轉,揮都揮不去。我後來才知道,她叫劉琴。
沒過多久,我攢了三個月的工資,又跟爸媽借了些,終於把那輛“永久”自行車推回了家。
那會兒的“永久”,可不是普通的代步工具——車把被我用布擦得鋥亮,陽光一照,能映出人影;車架上的漆水閃著光,連車鈴都脆生生的。
我摸著車座,心裡頭那股子雀躍壓都壓不住:就算我是集體工,可跨上這車,腰杆都能不自覺地挺直幾分。這車,是我的底氣,是我在旁人異樣眼光裡,能抬著頭走路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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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學騎車的日子,卻滿是苦頭。我的右腿不方便,剛上車就摔了個結實,膝蓋擦破了皮,滲出血來,沾著塵土,疼得我齜牙咧嘴。
爸媽勸我“彆逞能”,可我偏不——我想騎著車,風風光光地去見劉琴,想讓她坐我的車。在二哥的幫助下,後來我總算摸出了竅門:先把車把攥穩,左腿撐在地上,給身子找個穩當的支點,用右手拿起右腿,卯足了勁兒,猛地一跨,身子順勢往車座上貼。騎的時候,左腿微微抬些,避開不便的地方,全靠左腿發力找平衡。
摔了多少次記不清了,隻記得最後一次熟練地跨上車,風從耳邊呼呼刮過,帶著街對麵油條鋪的香氣,還有小販“賣西瓜嘞”的吆喝聲,那種自由的感覺,是以前等公交時從來沒有過的。我不用再怕彆人盯著我的腿看,連心裡的自卑,都淡了些。
這輛“永久”,漸漸成了我的“戰馬”。我騎著它穿梭在城市的街巷,車筐裡偶爾裝著給劉琴帶的糖糕,車座下藏著想跟她說的話,載著我對日子的期待,也載著心裡那點剛冒頭的好感,往未知的未來駛去。
後來爸媽在單位分了兩居室,搬走那天,我爸拍著我的肩,手上的力道還是那麼實在,他沒多說啥,就一句:“老房子留給你,你在裡麵可以自在些。”
那間二十來平米的小屋,牆皮有些剝落,卻成了我的避風港。靠窗的桌子上堆滿了書,魯迅的雜文頁邊劃滿了批注,外國小說的封皮被翻得發皺——那些書,是我夜裡的伴。
關上門,台燈的暖光灑在書頁上,整個世界都靜了。沒有家人的念叨,沒有旁人的眼光,我能泡在書裡,跟著故事裡的人哭,跟著他們笑,連空氣都變得鬆快起來。
我常坐在桌前發呆,手裡摸著書脊,心裡想著:要是劉琴能來看看就好了。這小屋,不光是我看書的地兒,說不定,還能種下點和她有關的念想,讓那點喜歡,在這兒生根發芽。
我們的戀愛,是瞞著人的。旁人眼裡,劉琴是街道乾部常掛在嘴邊的“有前途”的待業青年,眉眼亮,性子好,未來滿是希望;而我,隻是居委會裡的集體工,腿上的毛病像個標簽,摘不掉。明眼人都知道,我們倆,不般配。
可我喜歡她這件事,像顆落在心裡的種子,不管不顧地發了芽。哪管什麼般配不般配?我的自行車後座,漸漸成了她的專屬位置。每次她輕輕坐上來,雙手小心翼翼地環住我的腰,指尖偶爾碰到我的衣角,我都能清楚地感覺到後背傳來的溫度,那溫度順著脊梁往上爬,把心裡烘得軟軟的。風從耳邊過,帶著她頭發上的皂角香,我騎得慢,怕顛著她,也想讓這路,再長點,再長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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