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冬天,格外凜冽。狂風如一頭頭暴怒的野獸,在城市的街頭巷尾橫衝直撞,肆意地撕扯著一切。居委會辦公室那扇陳舊的鐵窗,在狂風的侵襲下,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像在痛苦地呻吟。窗縫裡,刺骨的寒風像無數條冰冷的蛇,一個勁兒地往裡鑽,吹得桌上的文件“沙沙”作響。
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緊緊地握著鋼筆,指節因為長時間的寒冷和用力,已經凍得發僵,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色。每寫下一個字,都像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可即便如此,我心中的那股勁兒卻絲毫未減——距離上次高考失利,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裡,我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那盞昏黃的台燈,默默發誓:我不甘心,我一定要再考一次!
這回,我比從前更加拚命了。白天的居委會,就像一個永遠停不下來的陀螺,而我,就是這個陀螺的核心,從早到晚都在不停地旋轉。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還未來得及穿透那厚重的雲層,我就已經來到了居委會。幫孤寡老人訂豆奶,是我每天的第一項任務。我輕輕地敲開每一扇門,帶著溫和的笑容,將熱氣騰騰的豆奶遞到老人們手中。看著他們那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出的笑容,我的心裡也湧起一股暖流。
緊接著,便是登記新生兒戶口。看著那一個個粉嫩的小生命,我好像看到了未來的希望,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記錄下他們的信息,猶如在書寫著一個個美好的未來。
中午,剛扒拉兩口飯,就有人匆匆忙忙地趕來,說是要調解鄰裡糾紛。張家說李家的煤堆占了過道,影響他們出行;李家則嫌張家的孩子太吵,打擾了他們的休息。兩家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氣氛緊張得像火的臨界點一點就著。
我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疲憊,耐著性子,兩邊勸說。我的聲音因為長時間的說話,已經變得沙啞,每說一句話,都像是用砂紙在摩擦。我趕忙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潤喉糖,含在嘴裡,那甜絲絲的味道瞬間在口中散開,仿佛給我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讓我能夠繼續壓下幾分疲憊,努力地化解著這場矛盾。
下午,我還要挨家挨戶地發防疫宣傳單。我抱著一遝厚厚的宣傳單,穿梭在一間又一間居民區之間,做完這一切,我的右腿就像麵條一樣軟弱無力,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我隻能趁沒人的時候,靠在牆角,偷偷地揉一會兒膝蓋。膝蓋上傳來的陣陣酸脹,讓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但我卻不敢歇太久——桌上還堆著沒整理完的檔案,那些檔案就像一個個等待我解決的小難題,時刻提醒著我不能停下腳步。
等晚上回到那間獨居的小屋,天早就黑透了。我伸手拉響開關,“啪”的一聲,燈亮了,昏黃的光瞬間鋪滿桌麵,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映在牆上,像個倔強地立著的剪影。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影子,如同看到了那個在困境中不屈不撓的自己。
書桌上,堆著新借的複習資料,數學、語文、政治,一本本攤開,像一座座等待我攀登的小山。
演算稿紙一張接一張鋪在旁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題步驟。起初,字跡還帶著疲憊的潦草,那是我那顆疲憊的心在紙上留下的痕跡。但後來,越寫越工整,每一步推導都清清楚楚,就像我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漏看一個符號,再錯失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有時候,學到後半夜,眼皮沉得像掛了鉛,怎麼都睜不開。我就趴在桌上眯五分鐘,那短暫的五分鐘,仿佛是我與疲憊的一場較量。
醒來後,我用冷水洗把臉,冰涼的水激得人打個寒顫,腦子也跟著清醒過來。我揉了揉眼睛,繼續投入到學習中。
窗外的馬路上靜悄悄的,隻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好像是這寂靜夜晚中的一點點綴。昏黃的燈光下,整個房間靜悄悄的,隻能聽見我翻書的聲響,“沙沙沙”,那聲音就像一首無聲的戰歌,激勵著我不斷前行。
我對著課本上的“落霞與孤鶩齊飛”默默地念著,像能透過這優美的詩句,看到那片壯麗的晚霞和飛翔的孤鶩。又低頭演算一道解析幾何題,筆尖在紙上飛快地移動著,猶如在書寫著我的夢想。我心裡反複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說不定這次就能成。”每一次的堅持,都是我對命運的一次抗爭,都是我對未來的一份期待。
然而,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捉弄人。1981年初夏,成績出來的那天,我揣著忐忑的心情,騎車一路狂奔向教育局教育科。公告欄前擠滿了人,大家都在焦急地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我擠進人群,目光飛快地在榜單上掃視著,心也隨著那一個個名字的跳動而加速。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張毅”兩個字上——分數超了重點線!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盯著那個數字看了三遍,確認沒看錯,興奮得差點跳起來。我攥著成績單的手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節都有些發麻。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隻憋了很久的雄鷹,終於要展開翅膀,衝破雲霄,飛向那片屬於我的廣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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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命運卻再次給了我沉重的一擊。體檢那天,我特意穿了件乾淨的藍布衫,提前半小時就到了醫院。
輪到我檢查腿時,我主動湊到醫生跟前,聲音裡帶著藏不住的懇求:“大夫,我生活學習都能自理,走路、看書、做題,一點不影響腦力勞動,您多費心看看……”我抬起頭,眼神裡滿是期待,希望醫生多停留一秒,多問一句,我的命運就能發生改變。
可醫生頭都沒抬,手裡的鋼筆在體檢表上機械地劃著,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割著我的心。他的眼神漠然得像冰錐子,直直地紮進我心裡,讓我瞬間從頭涼到腳。他什麼也沒說,可那毫不猶豫的動作,像在無聲地宣告我的命運——我被淘汰了。
發榜那天,我起得比雞還早,天剛蒙蒙亮就騎車去了教育局打探消息。榜單貼在大樓的外牆上,位置很高,我仰著頭,從第一個名字開始看,一個一個往下找。眼睛酸了就揉一揉,再繼續看,直到最後一個名字,也沒看見“張毅”兩個字。
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像掉進了冰窟窿,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周圍的人卻在歡呼,有人舉著錄取通知書,和家人抱在一起笑;有人蹦蹦跳跳地討論要去哪個城市上學,笑聲、歡呼聲裹著初夏的風飄過來,在我聽來,卻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刺得耳朵生疼。
我站在人群裡,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明明和他們站在同一條街上,腳下的土地是熱的,可我卻覺得自己被隔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往亮處走,我卻困在原地,連一點光都照不進來。那種孤獨和絕望,就像潮水一般,將我緊緊地淹沒。
後來,補習班的王老師偷偷把我拉到一邊,他歎了口氣,聲音壓得很低:“張毅,你的檔案被退回來了,因為小兒麻痹後遺症,體檢不合格……”那“不合格”三個字像晴天霹靂,把我最後一點希望炸得粉碎。當我領回《未錄取通知》,那張薄薄的紙冷冰冰的,上麵印著“經審核,未達到錄取標準”的官方文字,沒寫原因,可我比誰都清楚。
走出教育局大門,風往骨頭縫裡鑽,我穿著單衣,卻感覺不到冷,隻覺得心裡空得厲害,像被掏走了最重要的東西。當年招工受挫,隻是沒當成“全民工”,可這次高考失利,是堵死了我用正統路子往上走的所有可能——我想靠知識改變命運,卻連門都進不去。
我沒有歇斯底裡,隻是騎上那輛永久自行車,在街上遊蕩。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車輪碾過柏油路,發出“咯吱”的聲響,這是我那破碎的心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當我看見有人舉著錄取通知書,和父母笑著說話,我趕緊低下頭,繞開他們,怕多看一眼,都會讓我的心更疼一分;看見學生們背著書包往學校走,臉上洋溢著朝氣,我覺得他們的世界像隔著一層玻璃,我能看見,卻碰不到,隻能遠遠地望著,心中滿是無奈和失落。
我騎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從天亮騎到天黑,直到路燈亮起來,才慢慢騎回小屋。我把自己關在屋裡,不開燈,任由黑暗裹住自己。牆上貼滿了演算稿和複習提綱,白天看的時候還覺得親切,此刻在昏暗中卻像一張張嘲諷的臉,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和愚蠢。
我摸黑走到書桌前,指尖撫過紙上的公式,那些熟悉的“x+y”“sinα”,此刻陌生得可怕,像在笑話我的天真——我算得再對,背得再熟,又能怎麼樣?還不是過不了“腿”這一關。腦子裡全是解不開的結,像一團亂麻:“難道大腦的價值,還抵不過一條殘腿?”“國家說要選拔人才,怎麼到我這兒,就變成選‘完人’了?”“招工不要我,大學不要我,殘疾人想找條自己的路,就這麼難嗎?我這條命,到底該往哪兒放?”失戀的苦、招工的痛,都沒這麼熬人——失戀丟的是一段感情,可高考的失敗,丟的是我對“存在”的所有底氣,我甚至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真的不配擁有更好的未來。
我總想起那個被退回的檔案袋。牛皮紙做的袋子,邊角有些磨損,上麵貼著我的名字和考號,袋口敞著,像張著嘴在嘲笑我。裡麵的體檢表上,“不合格”的紅印章蓋得清清楚楚,紅得刺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刻在我心上,一想起就疼。
那不是簡單的拒絕,是把我兩年的努力、無數個不眠的夜晚,都釘在了“殘疾”這兩個字上,讓我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有時候在休息時段,我會騎車去附近的師範學院門口。校門敞開著,學生們三三兩兩地進進出出,有的抱著書本,有的說說笑笑,他們的聲音裡滿是青春的活力。那道門不高,沒有欄杆,物理上沒有任何障礙,可製度上的牆,卻把我擋得嚴嚴實實。我靠在自行車上,看著裡麵的教學樓——窗戶亮著燈,圖書館的玻璃門進進出出的人,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澀的,一股腦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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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毅,你怎麼來了?”突然聽到校園傳來熟悉的叫我名字聲。我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是穀建國。他現在是這所學院裡的大二學生。
看著興奮的穀建國,我內心感受可以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在這樣的場合,遇上了好同學,好朋友,那份久彆重逢的喜悅湧上心頭;憂傷的是,我剛剛又被大學拒錄了,那種被命運拋棄的痛苦再次襲來。
穀建國得知我的情況後,臉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張毅,彆灰心,這隻是暫時的挫折,你一定會有機會的。”說著,他熱情地帶我參觀了他的四人一間的學生宿舍。宿舍裡整潔乾淨,書桌上擺滿了書籍和文具,看著那一張張充滿朝氣的床鋪,我仿佛看到了穀建國他們在這裡生活的點點滴滴。
接著,他又帶我去了學校紅樓校史館,那裡麵陳列著學校的曆史和榮譽,每一件展品都如同在訴說著學校的故事;還有教學樓,教室裡傳來老師講課的聲音和學生討論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知識的力量;操場更是熱鬨非凡,學生們在操場上奔跑、嬉戲,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聽到穀建國的介紹,我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坐在教室裡,聽老師講課時的樣子。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講台上,老師的聲音清晰而有力,我認真地做著筆記,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知識點;想象著在圖書館裡,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喜歡的書,輕輕翻開,陽光灑在書頁上,那淡淡的墨香撲鼻而來,我沉浸在書的世界裡,忘卻了一切煩惱;想象著和同學們一起討論問題,為一道題爭得麵紅耳赤,大家各抒己見,思維的火花在碰撞中綻放——可這些,都隻是幻想。
待不了三十分鐘,我就告彆了穀建國,騎上車離開。身後留下一聲輕輕的歎息,被風一吹,就散了,像從沒存在過。那聲歎息,是我內心深處無奈的呐喊,又像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
日子轉眼到了1982年的冬天,我坐在居委會的辦公室裡,看著窗外的老槐樹。樹枝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在寒風裡搖曳,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高考的傷,結了一層薄薄的痂,可隻要一想起,還是會疼;當年招工的落差、初戀的苦澀,也會時不時冒出來,像細小的針,輕輕刺一下心臟。但我知道,日子不會停,像磨盤似的,一圈一圈轉著,把那些過往的苦痛與希望都細細碾碎,融入生活的瑣碎與煙火之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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