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夏天熱得格外蠻橫,毒辣的日頭把柏油路烤得發黏,連牆角的爬山虎都蔫頭耷腦地卷著葉子。
老舊的黃甲坡居委會辦公室窩在居民區深處,牆皮斑駁得像張皺巴巴的舊報紙,頭頂那台掉漆的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嘎吱嘎吱”的聲響混著窗外的蟬鳴,倒比熱風更讓人煩躁。
二十五歲的張毅,自從調到街道辦事處從事街道宣傳等文字工作還兼任著財會的活計。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少,滿打滿算不過七個工作人員,每個人都身兼數職,我每天除了對著賬本和報表,還要負責相關文字工作。日子過得像辦公室裡的白開水,一眼看到頭,淡得沒什麼滋味,直到方靜來的那天。
她是居委會新來的文書,二十三歲,穿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紮著清爽的馬尾,那天,她到辦事處找領導彙報工作之後,順便走進我的辦公室時,我看她額角沾著點細密的汗珠,卻像陣帶著涼意的風,一下子吹散了滿室的沉悶。
那天我正埋著頭核對三季度的收支單據,筆尖在紙上劃得沙沙響,忽然聽見一陣輕得像羽毛落地的腳步聲。
我抬頭時,方靜已經站在桌前,手裡攥著個印著紅牡丹的搪瓷小罐,指尖微微蜷著,臉頰泛著淺粉,像剛曬透的水蜜桃。“張毅哥,我聽李姐說……你寫作特彆好,想請教你些問題。”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尾音帶著點怯生生的顫,倒比窗外的蟬鳴好聽多了。
我連忙起身挪了把椅子,笑著讓她坐:“彆這麼客氣,都是同事,一起琢磨唄。”她把搪瓷罐往我桌上放時,罐底和桌麵碰出輕響,“這是我媽醃的酸梅,天熱,你泡水喝解暑。”
我好奇的掀開蓋子,酸甜的氣息一下子湧出來,挑了顆放進嘴裡,酸得舌尖發麻,緊接著又泛出清甜,暑氣好像都散了大半。“手藝真絕,比商店裡賣的還好。”我真心實意地誇她,她的臉一下子紅透了,連耳尖都燒得滾燙,低頭攪著衣角,半天沒說出話來。
打那以後,方靜總找借口來問寫作的事。有時是拿著剛寫的短稿,有時是揣著本翻得卷邊的散文選,每次來,手裡總少不了些自家做的吃食——周三是裹著芝麻的桂花糕,周五是炸得金黃酥脆的貓耳朵,連裝點心的紙袋子,都襯著她疊的小碎花紙。最有意思的是,和我一起辦公的聘用的老會計姚老,看到方靜來了之後,總會借各種理由早早離開,給我們騰出空間。時間一長,我就心知肚明。
方靜來了之後,主動搬了椅子,擠在我的辦公桌前,她湊得近,發間的肥皂香混著點心的甜香飄過來,我講怎麼提煉素材,她就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聽,時不時打斷我:“張毅哥,你說寫老槐樹,是不是該加段孩子們在樹下跳皮筋的事?”她的想法總帶著股子生活的熱乎氣,讓我忍不住覺得,這平淡的日子,好像也多了些盼頭。
國慶節前,居委會要出慶祝黑板報,方靜攬下了活,第一時間就來找我。那天下午陽光還是烈,她搬來架竹梯子,穩穩扶著梯腿,仰頭衝我笑:“張毅哥,你上去畫天安門吧,我給你遞粉筆。”我踩著梯子往上爬,竹梯晃了晃,她立刻伸手扶住我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我心裡竟也跟著顫了顫。
握著粉筆勾勒城樓輪廓時,忽然有縷涼風拂過脖頸,低頭一看,方靜正舉著把蒲扇輕輕扇,眼睛盯著我手裡的粉筆,連汗滴順著臉頰往下淌都沒察覺。我剛想叫她歇會兒,她倒先抬頭了,眼神裡滿是崇拜的光:“張毅哥,你畫得真像,比畫報上還好看。”我被她看得心慌,手裡的粉筆頓了頓,粉筆灰簌簌落在她的發梢,像撒了把細雪。
看著那點白落在她烏黑的頭發上,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剛碰到她的發梢,兩個人都僵住了。空氣好像突然凝固,隻有吊扇的“嘎吱”聲還在響。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得胸腔發疼,她的臉瞬間紅到了脖子根,慢慢低下頭,睫毛輕輕顫著。“粉……粉筆灰落你頭發上了。”我結結巴巴地解釋,手還僵在半空,她卻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那天的黑板報畫到傍晚,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地上,竟像是挨在一起的。
國慶越近,居委會的活越雜。她要整理民兵登記表,我得趕三季度的總結,忙到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那天晚上我留辦公室趕材料,台燈昏黃的光把桌麵照得暖融融的,窗外的蟬鳴聒噪得很,忽然聽見門軸“吱呀”響,抬頭就看見方靜站在門口,手裡攥著個保溫桶,“我看你燈亮著,就……就給你帶了碗綠豆湯。”
辦公室裡隻剩我們倆,她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幫我整理散亂的報表。打字機放在中間,我敲總結,她在旁邊看著幫我查找鉛字,當時,街道能有一台鉛字打印機已經夠先進了。每當我找到一個字,就打一下,隻聽哢嚓一聲,一個字打印完成落在臘紙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她的手指,因為幫我找字偶爾會在鉛字盤上碰到,我每次與她的手指相碰,都像有股電流竄過,她的手指會飛快地縮回去,耳朵卻越來越紅。後來她實在忍不住,輕輕哼起了《鄉戀》,聲音軟乎乎的,“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永遠印在,我的心中……”
我停下打字,轉頭看她,她的側臉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睫毛投下小小的陰影。她發現我在看,一下子停了,手攥著衣角,紅著臉說:“張毅哥,我唱得不好聽……”“好聽,比收音機裡的還甜。”我笑著說,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翹起來,像藏了顆糖。那天晚上我們忙到十一點,離開時她走在我旁邊,路燈把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她偶爾會偷偷碰一下我的胳膊,又飛快地躲開,空氣裡都飄著甜絲絲的味道。
沒過幾天,方靜跑來找我,眼睛亮晶晶的:“張毅哥,新上映的《廬山戀》,咱們去看好不好?”她的期待寫在臉上,我沒法拒絕,點頭的瞬間,她高興得跳了一下,像隻雀躍的小鳥。
晚上的電影院擠得很,人聲鼎沸,我們攥著票找到座位,坐下時,我的手心已經出了汗。電影開始了,屏幕上是廬山的青山綠水,男女主角在湖邊散步,可我一個字都沒看進去,注意力全在旁邊的方靜身上。她的手就放在扶手上,離我的手隻有幾厘米,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輕輕落在我的胳膊上。
我偷偷瞥她,她正盯著屏幕笑,臉頰泛著淺紅。鼓起勇氣,我輕輕碰了碰她的指尖,她的身體頓了一下,轉頭看我,眼神裡有驚訝,還有點彆的什麼。我沒敢挪開手,反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微微發顫,卻沒有掙開。接著,她慢慢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頭發蹭得我脖頸發癢,我的心像要跳出嗓子眼,卻覺得滿是幸福。
可這份幸福沒持續多久,突然有人在身後喊:“方靜!你怎麼在這兒?”我們猛地回頭,方靜的姐姐站在過道裡,臉色又驚又氣,眼睛瞪得圓圓的。方靜一下子站起來,手還攥著我的手,聲音發顫:“姐……我和張毅哥來看電影。”她姐姐的目光掃過我們交握的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你們怎麼回事?才認識多久就一起看電影?爸媽知道嗎?”
我站起身,把方靜護在身後,聲音有點抖卻很堅定:“姐,我和方靜是真心的,我會對她好。”她姐姐冷笑一聲,伸手就去拉方靜:“真心?你能給她什麼?跟我走!”方靜被她拉著往外走,回頭看我的時候,眼睛裡滿是委屈和不舍,我想追上去,可電影院裡的人都看著,腳步像灌了鉛一樣沉。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擔心方靜被罵,更擔心我們的事就這麼黃了。第二天一到辦公室,我就坐立不安,手裡的賬本翻來翻去,一個數都沒看進去。突然聽見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方靜的母親提著個網兜走進來,網兜裡裝著蘋果,沉甸甸的。她掃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語氣冰冷:“你就是張毅?”
我站起身,心裡咯噔一下:“阿姨,我是。”她走到我桌前,上下打量我,眼神裡的不屑像針一樣紮人:“聽說你跟我家方靜搞對象?你也不照照鏡子,一個瘸子還想攀高枝?”“瘸子”兩個字像把刀,直直紮進我心裡——我小時候摔斷過腿,留下了點跛腳的後遺症,平時很在意,卻被她當眾戳穿。
我攥緊了拳頭,強忍著怒火:“阿姨,我和方靜是真心相愛,我會努力讓她幸福。”“幸福?”她猛地把網兜砸在我桌上,蘋果“砰砰”地滾出來,有的摔在地上,磕出了坑,“你連自己都顧不好,還想給她幸福?我告訴你,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除非我死,否則你們彆想在一起!”說完,她轉身就走,留下滿辦公室的人看著我,眼神裡有同情,也有好奇。
我看著滿地的蘋果,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覺得心像被摔碎的蘋果一樣,又疼又涼。同事們圍過來安慰我,我強裝沒事,說自己挺好,可心裡像壓了塊大石頭,喘不過氣。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又開了,方靜跑了進來,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一看見我就撲進我懷裡,哭著說:“張毅哥,對不起,我媽說的話你彆往心裡去……”
我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我沒事,就是擔心你。”她抬起頭,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眼神突然變得堅定:“張毅哥,我們不放棄好不好?我會跟爸媽說,我相信他們會同意的。”我看著她眼裡的光,心裡的絕望慢慢散了些,點了點頭。
窗外的蟬鳴還在響,夏天好像還很長,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多少阻礙,可隻要能握著彼此的手,我想,再難的路,我們也能走下去。(未完待續)
喜歡輪渡上的逆流人生請大家收藏:()輪渡上的逆流人生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