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秋老虎還沒褪儘,張毅揣著用塑料袋裹了三層的材料,第三次踏進派出所的鐵門。院子裡的梧桐葉落了一地,沒人掃,風一吹就貼著他的解放鞋打旋,像極了他懸著的心。
所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他敲了三下,裡麵傳來“進”的聲音,帶著煙草的悶味。
丁所長從堆積的文件後抬起頭,手指夾著的煙卷燒到了濾嘴,煙灰簌簌落在張毅遞過去的《戶籍申請報告》上。
對方漫不經心地翻著,紙頁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屋裡格外刺耳,末了把材料往桌角一推:“要排隊,急不得。”
張毅的目光掃過窗台,三條紅塔山、兩瓶五糧液擺得整整齊齊,玻璃瓶蓋沒開過,標簽上的褶皺還帶著出廠時的挺括。
後來跟門口值班的老民警遞煙時才知道,那些都是空盒子,“擺著給人看的,撐場麵”,老民警說這話時,煙蒂在地上碾了碾,火星子滅得飛快。
往後的三個月,張毅成了派出所的常客。有時還沒有到上班時間就去等,直到暮色漫進戶籍窗口;有時趕上民警換班,遞進去的材料被原封不動退回來,理由從“係統壞了”到“領導沒簽字”,變著花樣地繞。
他太天真了,原本覺得挺正常的一件事,想不到竟然是這樣難。每次出門前,妻子總會往他兜裡塞兩個白麵饅頭,回來時饅頭往往還是溫的——他根本沒心思吃。何況,他還要忙全廠職工們的生產發工資吃飯問題。對於自己的事,隻能忙裡偷閒去辦理。
有次在走廊撞見所長,對方正跟人說笑,看見他就立刻收了笑容,轉身進了辦公室,門“砰”地一聲關上,震得牆上的“為人民服務”標語都晃了晃。
就在他快放棄時,廠裡退休的老陳找到了他。老陳揣著搪瓷缸子,坐在車間角落的木箱上,壓低聲音說:“我家小子現在是市局副局長,你把材料給我,我幫你遞遞看。”張毅攥著那疊被翻得卷邊的材料,手心裡的汗把紙都洇軟了。
三天後,老陳帶來了消息,副局長在檔案室泡了兩天,終於從1989年的舊文件裡翻出一條:“集體企業技術骨乾的家屬,可特批落戶。”最後把材料和文件一同呈給了局長,局長批了同意。
張毅得知後,把這幾個月的委屈都驅散了,心裡一陣發暖。
1991年底的張榜日,派出所門口圍滿了人。紅紙上的名字一個個往下念,張毅的耳朵豎得發酸,直到最後一個名字念完,也沒聽見自己的。他擠到窗口,民警支支吾吾地說“所長去外地學習了,得等他回來”,眼神卻躲躲閃閃。
張毅急得滿頭大汗,襯衫後背濕了一大片,正想追問,胳膊突然被人輕輕拉了一下。是剛入職的年輕民警,戴著黑框眼鏡,臉上還帶著學生氣。
他把張毅拉到牆角,壓低聲音:“你現在去市局,找戶籍科蓋個同意的章,回來我給你補錄,彆等所長了——再等,這批次就過了。”
那天下午,張毅騎著自行車,在寒風裡蹬得飛快。在市局長相關領導的招呼下,章蓋得很順利,回來時年輕民警正等著他,手指在舊打字機上敲敲打打,“哢嗒哢嗒”的聲音像在敲著希望的鼓點。當戶口本遞到手裡時,張毅的手都在抖。他翻到自己妻子的那一頁,職業欄裡印著“縫紉工”三個字,墨色清晰。這三個字,是她妻子在服裝廠乾了八年,手上磨出無數繭子換來的,如今成了她在這座城市紮根的憑證。
去糧店領細糧那天,天剛蒙蒙亮。糧店主任接過戶口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手指在“農業戶口遷入”的字樣上蹭了蹭,小聲嘀咕:“農村來的還領細糧定額,真走運了。現在農轉非真難喲。”
張毅沒接話,隻是看著對方把二十斤大米、五斤麵粉倒進他的布袋裡,糧食的清香混著潮濕的空氣,鑽進鼻腔裡,讓他忽然紅了眼。
沒過多久,兒子的出生,戶口上得非常順利,因為當時政策規定,新出生的兒子,隨母入戶。上好戶口,張毅小心翼翼地把出生證明疊好,夾在戶口本裡。紙頁輕輕覆在“農轉非”的紅印章上,那抹紅像一顆跳動的心臟,把他和兒子兩代人的命運,牢牢粘在了一起。
他把戶口本放進抽屜最深處,上麵壓著一個鐵盒子,裡麵裝著他這一年跑戶口時攢下的車票——每一張,都是他在這座城市裡,一步一步踩出的腳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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