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中秋夜,皓月當空,宛如一輪銀盤鑲嵌在墨藍色的天幕之上,清冷的月輝如紗幔般輕柔地灑落,籠罩著麗民服裝廠那些退休職工佝僂卻倔強的背影。那清輝仿佛帶著絲絲涼意,卻怎麼也照不亮他們緊緊攥在手中、承載著“希望”的物件。
天色剛剛擦黑,老人們便紛紛從各自溫暖的家中,或是那臨時搭建的簡陋作坊裡走了出來。他們有的扛著,有的推著,那陪伴了他們半生的縫紉機,像是帶著對往昔歲月的眷戀,一同來到了區經計委領導住宅樓樓下。
金屬機身相互碰撞,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那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宛如這場非暴力反抗的激昂序曲。不一會兒,狹窄的樓梯間便被密密麻麻的縫紉機擺滿,機頭整齊地朝上,在月光的映照下,恰似一片沉默而冰冷的鋼鐵叢林,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壯。
夜裡十一點,整棟樓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猶如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遮住了光明。黑暗中,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不知是誰,默默地遞來了第一根蠟燭,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閃爍,如同夜空中一顆微弱的星辰。緊接著,第二根、第三根蠟燭依次亮起,昏黃的燭火在老人們的指間搖曳,映著他們那布滿皺紋、寫滿滄桑的臉,也映著轉動的縫紉機飛輪,那飛輪在燭光下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冷光。
“哢嗒、哢嗒”,縫紉機的機聲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地傳開,沒有激昂的口號,沒有激烈的爭執,隻有針腳穿過布料的細微聲響,猶如歲月在輕輕訴說。有人從角落裡翻出攢了許久的蕾絲邊角料,就著那搖曳的燭光,小心翼翼地穿針引線。一針一線,好像在傾注了他們所有的情感與訴求,慢慢地,繡出了“我們要吃飯”五個醒目的大字。
繡好後,幾人踮起腳,神情莊重而又帶著一絲無奈,把它掛在小區的綠化帶上。白色蕾絲在月光與燭火的交織下輕輕晃動,宛如一場無聲卻無比沉重的行為藝術,將他們最樸素、最迫切的訴求,毫無保留地攤開在中秋這個本應團圓美好的夜裡。
遠處,隱隱傳來電視台采訪車的引擎聲,老人們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似乎看到了希望的光芒。然而,車子剛到街口,就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鏡頭隻能遠遠地對著住宅樓的方向,恰好捕捉到二樓窗戶裡扔出的東西——是補償款信封,封口處還沾著月餅渣,那信封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啪”地一聲砸在地上,油漬暈開一小片,在燭火的映照下泛著冷冷的光,似乎是給這場“抗爭”無情地澆了一勺涼水,讓老人們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破滅。
人群外圍,張毅抱著一箱礦泉水,腳步匆匆卻又小心翼翼。他走到每一位老人身邊,彎腰遞上一瓶水。每一瓶水的瓶身上,都貼著一張小小的紙條,那是他熬夜寫下的,字跡雖有些潦草,但每一筆每一劃都格外用力,像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麗民服裝廠最後一次福利”。老人們接過水,指尖輕輕碰到紙條時,都忍不住微微顫抖,攥緊了些——這“福利”,竟成了工廠留在世間的最後痕跡,承載著他們太多的回憶與不舍。
天快亮時,朝陽從東邊的樓縫裡緩緩探出頭,金色的光芒如絲線般鋪滿地麵,給這個充滿故事與抗爭的夜晚帶來了一絲溫暖與希望。然而,就在這時,拆遷隊的機器轟鳴聲如悶雷般滾滾傳來,打破了這短暫的寧靜。老人們停下手中的活,沒有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地、緩緩地關掉縫紉機,那動作輕柔而又帶著幾分不舍。他們小心翼翼地擦淨機頭,像在擦拭著與工廠相伴的珍貴回憶,再把機器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自家的孩子,那眼神中充滿了眷戀與無奈。他們排成隊,默默地給拆遷隊讓出一條路,腳步輕得像怕驚醒昨夜的燭火,似乎這一走,就真的要與過去的歲月告彆了。
等人群漸漸散去,樓梯間的地上,凝固的蠟淚格外顯眼。不知是燭火燃儘時的巧合,還是老人們無意識的擺放,那些蠟淚竟拚出了微型廠房的形狀,屋頂、門窗隱約可見,仿佛是一個小小的、卻無比真實的麗民服裝廠模型。它圈著昨夜未散的燭煙,也圈著一群人關於“工廠”的最後記憶:那轉動的飛輪,像在訴說著往昔的繁忙;那繡過的蕾絲,承載著他們對生活的渴望;那沾著月餅渣的信封,是現實的殘酷與無奈;還有中秋夜裡,那點明明滅滅、終究沒能護住生計的燭火,如同他們心中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在現實的狂風中搖曳,最終漸漸熄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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