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夏天,日光把柏油路烤得發軟,空氣裡飄著槐花香和隱約的機油味。下崗失業後的張毅,經熟人介紹,走進了沿江街邊上的那家小土雜商店。玻璃櫃台擦得鋥亮,貨架上除了土特產品,還擺滿了發卡、襪子、針頭線腦,還有幾排疊得不算規整的內衣,這就是他新的工作陣地——營業員。
站櫃台的日子和當廠長時天差地彆,不用再熬夜看報表、開調度會,可張毅改不了老習慣。閒下來就繞著貨架轉,把散亂的土特產品和發卡按顏色歸攏,襪子按尺碼排好,連幾卷膠帶都要按寬度從窄到寬碼得齊齊整整。
他蹲在貨架前,手指捏著價格標簽,一點點調整角度,直到所有標簽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像當年核對財務報表上的數字一樣較真。老板娘總笑著打趣:“張師傅,你這哪是看店,是給商品列隊呢。”張毅隻是嘿嘿一笑,指尖劃過整齊的貨架,心裡竟生出幾分踏實——不管在哪,把該做的事理順,總沒錯。
正午的太陽最烈,店裡沒什麼客人,風扇嗡嗡地轉著。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進來個人,穿著的確良襯衫,手裡拎著個公文包。張毅抬頭,愣了一下——是以前內衣廠的采購科長老周。
老周的眼神和他對上,也是一怔,那點驚訝在眼底晃了晃,很快就沉了下去,假裝沒認出來。他徑直走到內衣貨架前,目光掃過那些蕾絲花邊的胸罩,沒怎麼挑,伸手就拿了十套,摞在櫃台上,聲音有些含糊:“結賬。”
張毅拿起計算器,指尖敲得飛快,報了價。老周從公文包裡摸出錢包,數了錢遞過來,接過塑料袋,轉身就匆匆走了,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塑料袋在他手裡晃悠,蕾絲的邊角露在外麵,像一點說不出口的尷尬。張毅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堵得慌——當年內衣廠紅火時,老周來談采購,總愛拉著他在辦公室喝杯茶,聊幾句行情,如今卻成了陌路。他歎了口氣,把錢放進收銀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櫃台邊緣。
沒過幾天,張毅在一堆進貨單裡發現了一封奇怪的信。沒有信封,也不是寫在信紙上,而是寫在一塊柔軟的蕾絲布料背麵,字跡細細小小的,帶著點顫抖,字裡行間全是委屈。是廠裡的老職工寫的,說下崗後日子難捱,孩子學費湊不齊,想問問廠裡的安置款什麼時候能下來,語氣裡滿是期盼,又藏著怕添麻煩的小心翼翼。
張毅捧著那塊蕾絲布料,指尖能摸到布料上細密的紋路,那是以前廠裡生產內衣常用的料子。他想起車間裡縫紉機日夜不停的“哢嗒”聲,想起職工們下班時疲憊卻滿足的笑臉,鼻子一酸。他小心地把布料折好,塞進收銀台的台賬本裡,壓在厚厚的賬單下麵。
每次對賬,指尖摸到那塊柔軟的布料,他都會翻出來看看,那些細細的字跡像針一樣紮在心上,滿是說不出的愧疚——當年沒能守住廠子,讓這麼多老夥計受了苦。
又一個正午,天說變就變,剛才還烈日當頭,轉眼就烏雲密布,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玻璃上。門簾被撞開,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闖了進來,褲腿濕了大半,頭發上往下滴水。他想買兩雙雨靴,挑好後,看著外麵瓢潑的大雨,臉上犯了難,家還在兩條街外,這雨根本沒法走。
張毅看了看外麵的雨,又看了看他不方便的腿腳,拿起牆角的傘,說:“大哥,我送你回去吧。”男人愣了愣,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太麻煩你了。”
“沒事,順路。”儘管張毅自己腿也不方便,但他還是撐起傘,扶著他走進雨裡。雨水順著傘沿往下淌,打濕了他的半邊肩膀,他卻沒在意,慢慢陪著男人走著,聊著家常。
送到家門口,男人緊緊握著他的手,忽然說:“張廠長,我認得你,以前在廠裡見過你。”張毅心裡一動,男人接著說:“你比電視裡那些穿西裝、說大話的企業家,實在多了。”這句話說得樸實,卻像一股暖流,淌過張毅的心田,連日來的憋屈和愧疚,好像淡了些。
回到商店時,雨小了些。廣播裡突然響起了熟悉的旋律,是那首紅遍大街小巷的《愛拚才會贏》:“一時失誌不免怨歎,一時落魄不免膽寒……”張毅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跟著哼唱起來,調子不算準,卻唱得格外認真。
唱著唱著,他忽然愣住了。那旋律的節奏,“咚噠咚噠”,竟和以前車間裡幾百台縫紉機一起開動時,那整齊劃一的“哢嗒哢嗒”聲,一模一樣。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內衣廠的車間,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機器上,職工們低著頭忙碌,縫紉機的聲音此起彼伏,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
他站在櫃台後,望著窗外漸漸放晴的天空,嘴角慢慢揚起一絲笑意。日子變了,身份變了,可有些東西沒變。不管是當廠長,還是當營業員,踏實做事、對得起良心,總是沒錯的。就像這首歌裡唱的,人生難免起起落落,隻要肯拚,總有贏的一天。
廣播裡的歌聲還在繼續,回蕩在小小的商店裡,也回蕩在張毅重新出發的日子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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