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冬日餘暉斜斜掃過鳳凰山,給灰蒙蒙的鳳城鍍上一層冷澀的金,街邊幌子蔫蔫垂著,連風都帶著沉鬱的滯重。
小西贅和的車已在陳先如的府宅門前等候,倆人上了車,輪胎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在巷子裡格外清晰。不多時到了聚福樓,二樓雅間的門被推開時,陳萬富先聞到一股淡淡的硝煙味,混著榻榻米的草香。正對門的紫檀木椅上坐著個人,軍裝熨得筆挺,袖口的金線在燈光下閃著冷光——正是鳳城最高指揮官小西贅和。
他沒像尋常客人那樣閒聊等候,而是正襟危坐,右手按在腰間的軍刀上,刀柄的櫻花紋被摩挲得發亮。見人進來,那雙狹長的老鼠眼才抬了抬,隨即起身,臉上堆起程式化的笑:“陳老先生,久仰您在鹽業的威望,今日終得一見,深感榮幸!”他的中文說得還算順,卻帶著硬邦邦的尾音,像石子砸在石板上。
陳萬富心裡暗忖:果然是帶兵的,連笑裡都帶著刀氣。麵上卻拱起手,笑得滿臉堆褶:“小西指揮官過譽了,老朽不過是在鹽業混口飯吃,哪有什麼威望可言。倒是您,年紀輕輕便統領鳳城防務,真是令人欽佩!”陳萬富嘴上說著客套話,眼神卻在小西贅和身上來回打量,試圖從他的表情和動作中捕捉到更多信息。
小西贅和聽了,嘴角微微上揚,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他抬手示意他們入座,自己坐回主位時,按刀的手沒動,隻朝身後的藤野遞了個眼色。藤野立刻上前斟酒,酒液撞在杯壁上,發出細碎的響。
小西贅和端起酒杯,指尖在杯沿敲了敲:“陳老先生的鹽,在江南是出了名的好呀。鳳城缺鹽,皇軍的補給,也常跟不上。老先生有門路,有手段,若能幫這個忙……皇軍不會讓朋友吃虧。”他特意加重了“朋友”二字,尾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陳萬富抿了口酒,餘光瞥見小西腰間的軍刀,刀刃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他慢悠悠放下酒杯,夾起塊熏魚,魚刺被他輕巧地吐出:“太君抬舉了。我那點生意,不過是靠著揚州的碼頭吃飯。現在這年頭,船跑不動,鹽也跟石頭似的沉在倉裡,難呐。”說著,他用下巴指了指陳先如,“我這姑爺年輕,想為太君多做點事,我這個嶽父出點力也不是不可……隻是這會長的位置,管的是商民瑣事,要真論起為皇軍分憂,總覺得……施展不開呀。”他故意把“皇軍分憂”四個字說得懇切,眼睛卻瞟著小西贅和的反應。
小西贅和的眼睛眯了眯,軍刀的刀柄被他輕輕碰了一下,發出“哢”的輕響,像在敲什麼人的骨頭:“陳會長是人才。皇軍……很看重。”他頓了頓,喉結動了動,像是在嚼碎某個詞,“老先生的意思,我明白。鹽的事,順暢了,陳會長的‘施展’,皇軍……會考慮。”
陳萬富哈哈一笑,舉杯往小西贅和跟前送了送:“太君是爽快人!我就喜歡跟爽快人打交道。鹽的事,您放心,隻要先如能替太君分勞,我這做嶽父的,絕不含糊!這樣——我回揚州後,先試試調一批鹽過來,看看路上順不順。隻是……”
他話鋒一轉,臉上的笑淡了些,“運費、關卡,還得太君多費心。畢竟,鹽這東西,敏感得很呐。萬一哪個關卡的兄弟認死理,扣了貨,耽誤了太君的事,我可擔待不起。”
陳萬富不愧是奸商,這話既應了“合作”的茬,又把難題拋了回去——要鹽可以,但得小西贅和掃清障礙,他不擔風險。
小西贅和眼裡閃過一絲算計,隨即仰頭大笑,笑聲撞在雅間的梁上,嗡嗡作響:“老先生放心!皇軍的麵子,不止在鳳城管用!藤野!”他突然轉頭,用日語喊了一聲。
藤野立刻躬身:“嗨!”
“給陳老先生發‘特彆通行文書’,蓋上皇軍司令部的印!從揚州到鳳城沿途哨卡,見此文書,一律放行!”小西贅和的中文突然變得流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好。合作……愉快。”陳萬富舉杯與小西贅和撞了一下,清脆的碰杯聲裡,他仿佛看見揚州鹽倉裡雪白的鹽粒順著運河水路湧來,一路鋪向鳳城,而水路兩岸,是日軍的槍杆子在“護送”。
旁邊的陳先如始終沒敢插話,隻覺得小西贅和的目光時不時掃過來,像軍刀的刃,涼颼颼刮過脖頸。他看著嶽父與小西贅和碰杯,看著那所謂的“特彆通行證”被輕描淡寫地敲定,忽然想起上次宴會上,小西贅和盯著謝蘭?的眼神——和此刻盯著鹽脈的眼神,一模一樣,都是餓狼盯著獵物的貪婪。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嶽父,都被綁在了日軍的戰車上,車輪碾過的地方,是利,更是血。想下來?難了。
車剛駛到陳家門前,陳先如就先開了車門,寒氣灌進來時,他打了個激靈,像是剛從悶罐裡掙脫。陳萬富慢悠悠跟著下車,腳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手裡還把玩著那枚剛得的“特彆通行文書”,紙角被他撚得發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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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今晚這步棋……是不是太險了?”陳先如的聲音壓得很低,眼角瞟著四周的燈籠,“小西那眼神,像是盯著砧板上的肉。”
陳萬富把文書揣進懷裡,拍了拍他的胳膊,力道不輕:“險?做生意哪有不險的?鹽過了江,利就翻三倍,這點險算什麼?”他往正房走,腳步頓了頓,“你當小西贅和是真看重你?他是看重揚州的鹽道。咱們把鹽送過來,他的兵有得吃,你的位置才坐得穩——這叫互相借力。”
陳先如沒接話,跟著進了屋,管家剛端上熱茶,他就揮手讓下人都退了。屋門關上的瞬間,他才又開口,問道:“爹是不是這兩日就得回去?”
陳萬富端茶的手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隨即笑起來,眼角的褶子堆得更深:“急什麼?”他呷了口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鹽的事剛搭上線,這兩日我得周邊走走,你以為小西的‘通行證’是那麼好拿的?沿途哨卡多如牛毛,我得做到心裡有數。”
陳先如點頭:“爹考慮得就是周到。”
“這幾日你的車我得用用。”陳萬富又開口。
陳先如應道:“行,。”
陳萬富端起茶碗掩飾住嘴角的笑,心裡卻在盤算:等柱子得手,拿到念珠的把柄,再借著鹽運的由頭順理成章回揚州,才算一箭雙雕。他瞥了眼陳先如緊繃的側臉,心裡冷笑:這女婿精明有餘,卻還是嫩了點——男人的事,哪能事事讓他知道。
屋外的風卷著雪粒子打在窗上,簌簌作響。陳先如沒料到,這拖延的幾日裡,後院的暗湧,比小西贅和的軍刀更讓人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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