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是鳳城有史以來最靜的夜,連牆根的蟲鳴都歇了,靜得讓人心裡發慌。
黎明時分,街道上忽然飄來一陣窸窣聲——像無數細蟲在爬,又像有人踮著腳挨家挨戶走過。這正是老百姓睡得最沉的時候,連窗紙都透著倦意。
陳先如此時還睜著眼,聽到外麵的聲音,起初隻當是夜風卷著枯葉擦過牆根,他滿腦子都是“留下”的難——在這亂世裡,怎麼護住一家老小?怎麼保住父輩攢下的家業?總不能讓這一切毀於自己手中。他的目光落向睡得正甜的陳一曼,想著她肚子裡的孩子,心亂如麻。
東方的天際影影點點泛出了白色。他剛要合眼,就聽外麵由遠而近地響起了密密麻麻、猶如排山倒海的腳步聲,還裹著聽不懂的日語。他猛地坐起,胡亂地套上衣服,剛推開門就看到旺兒正驚慌失措地跑過來。
“少爺,不好了,日軍打進來了!——外麵——外麵全是帶槍的!”
“慌什麼?”陳先如沉聲道,“立即叫人加固院門,告訴院裡所有人,不管外麵吵成什麼樣,都不許踏出大門一步!”
九一八事變爆發沒幾天,日軍就占了鳳城。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身影,老百姓蜷縮在屋裡,門閂抵得死死的,連呼吸都不敢重了——沒人知道這“不費一槍”侵占,往後會拖出多少人命。
一上午的時間,各個大街小巷空空的,靜靜的,除了全副武裝的日軍看不到一個中國人的身影。唯有一個穿日服打扮的漢奸,頂著炎炎的烈日在日本東洋刀的壯威下穿街走巷、賣力地叫喊著,“皇軍說了,你們不要怕,皇軍一定會善待你們,皇軍是你們的朋友,你們都出來做生意吧,皇軍不會侵犯你們”
叫了半晌,嗓子也喊破了,也無人敢回應。他們隻好怏怏而去,令人生厭的聲音也漸漸地熄滅在煩燥的空氣中,隻留下幾個扛著槍的日本兵不知向各個巷頭張貼著什麼,然後也消失了。
街麵上漸漸地出現了幾個從門縫裡惶惶探腦的人,他們就像嚇破膽的老鼠,在各個告示前警惕地竄來竄去。
陳先如一大早就被叫去了商會。他前腳剛走,陳一曼便迫不及待地來到後院禪房。
清晨的霧氣才散,她便跪在門外,聲音帶著哭腔:“娘,兒媳一曼求見。”
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念姝走出來,上前攙扶道:“二姨太,地上涼,快起來吧。老太太正在誦經,若無要緊事,不便打擾。”
陳一曼急了,幾乎是哀求:“念姝姑娘,您通報一聲吧。是關於陳家血脈的大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擔不起啊!”
禪房內,木魚聲戛然而止。
“進來吧。”老太太的聲音傳來。
陳一曼深吸一口氣,踏入禪房。
屋內,一尊佛像,兩盞燈火,一禪一座,雅而不繁。
她抬眼一瞧,老太太端坐蒲團之上,閉目誦經。雖年歲已高,卻麵色紅潤,精神矍鑠,眉眼間與陳先如頗有幾分相似。
陳一曼趕緊跪下磕頭:“娘,兒媳給您請安。”
老太太緩緩睜眼:“你就是……先如的二房?”
“是。”陳一曼忙又磕頭,“兒媳冒然前來,擾了娘的清修,望娘見諒!實是無策,才來驚擾。兒媳腹中已有陳家骨肉。如今局勢危急,城裡人心惶惶。我怕……怕有個閃失,對不起陳家列祖列宗啊!”
她淚眼婆娑地望著老太太:“求您勸勸先如,帶我們母子去揚州避一避。等局勢穩了,我們立刻回來孝敬您!”
老太太眉頭微蹙:“這麼說,你男人是不同意走了?”
陳一曼點頭:“所以,兒媳才來找娘,為兒媳和您的孫子做主。”
老太太點頭讚道:“我兒以家園為重,是個好男兒!比他那個死鬼爹強多了。”說罷,看向一旁的念姝。
念姝垂眸,聲音平靜:“老太太,二少奶奶心懷骨肉,情真意切。隻是……如今外患當前,家中也需有人主事。”
陳一曼立刻接過話頭:“姐姐指少奶奶)有骨氣,願意留下守家,我敬佩她!可我不一樣,我懷著孩子,不能拿陳家的血脈去賭啊!那日本人殺人如麻,實在不敢想像。”
老太太沉吟良久:“若你們去了揚州,家裡家外確是少了主事的人。”
陳一曼眼神一亮:“姐姐能乾,有威望,定能穩住局麵!”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最終緩緩開口:“血脈固然重要,但陳家的根,也不能斷。”
陳一曼心中一緊,連忙磕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隻要孩子平安,陳家就有希望!”
老太太抬手示意她起身,轉向念姝:“你怎麼看?”
念姝微微一笑:“佛曰,不可說。世間萬事,皆有因果。二少奶奶心憂骨肉,是人之常情。少奶奶留守家園,也是大義之舉。”
她話鋒一轉,看向陳一曼:“隻是,二姨太,人心齊,泰山移。您若執意要走,老爺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恐傷了夫妻和氣。”
陳一曼臉色微變,剛想辯解,老太太已開口:“好了,此事重大,容我三思。”
她轉向陳一曼:“你先回去。待我與先如商議後,自有定奪。”
陳一曼雖急,但不敢多言,隻能告退。
待她離開,念姝才輕聲道:“老太太,二姨太此來,名為保子,實則……”
老太太擺手打斷:“我知道。她想借我之手,拆散他們。看她麵相,就是個不甘居下的主。先如是看走眼了。”
念姝低聲道:“無緣不聚,無債不還!——那您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老太太望向窗外,目光深邃:“家事,國事,如今都纏在一起了。讓先如自己定吧。”
而後沒再言語,隻緩緩轉身,目光落向案頭上的“送子觀音像上”。
前院房中,謝蘭?臨窗而坐,正為二姨太腹中的孩子繡著肚兜。銀針刺入軟布,她卻走了神,指尖被紮得冒出血珠,才猛地回神。線軸滾到桌邊,纏成一團亂結,像極了她此刻的心緒:陳先如早早就被商會叫走,往常商會議事從不會這麼急,莫不是日本人插了手,要借著商會,找商戶們“要說法”?
正攥著指尖出神,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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