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是在陳萬富來陳家的次日清晨,被一場沉得攥住呼吸的夢拽醒的。窗外薄霧像浸了水的棉絮,把遠山近樹裹得發白,連風都帶著化不開的涼,漫進窗縫時,竟像極了夢裡老宅回廊的濕意。
夢裡她總在跑,青石板路的青苔味往鼻尖鑽,身後的腳步聲追得人心慌。直到穿過雕花月亮門,那株掛著晨露的石榴樹撞進眼裡——樹下立著個穿青布長衫的人,背對著她,手裡捧著塊雪白絹帕,風掀起衣角時,能看見帕子上半朵沒繡完的玉蘭,銀線在晨光裡閃著細弱的光。“你在等誰?”她想喊,喉嚨卻像被堵住,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人要轉身的瞬間,荷池裡的墨黑荷葉突然瘋長,卷著黑水朝樹根撲去。“小心!”她伸手去抓,指尖隻碰著一片冰得刺骨的布角,下一秒,失重感就把她狠狠砸回現實。
消毒水的氣味隨著呼吸鑽入鼻腔,她費力地睜眼。窗外的薄霧仍未散去,透過玻璃灑在白色被單,暈染出一片朦朧的白。耳邊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她側過頭,看見戀兒趴在床邊,手背上還留著未乾的淚痕,想必已守候多時。
“小姐……您終於醒了?”戀兒猛地抬頭,聲音發顫。
謝蘭?的思緒還陷在夢裡,那半朵玉蘭的銀線、青布長衫的衣角,還有荷池裡冰冷的黑水,都清晰得像剛發生過。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向戀兒描述這個夢。半晌,才用儘全力擠出一句:“我這是怎麼了?”
“撲通”一聲,戀兒直直跪在床前,眼淚瞬間砸在地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小姐,是我不好……是我害了您……您原諒我好不好?”她抓著謝蘭?的衣角,指節泛白,連哭聲都帶著悔意的顫抖。
謝蘭?努力回憶著暈倒前的情景,卻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一片混沌。
“快扶我起來!”戀兒忙起身上前。
她靠在枕頭上,戀兒立即端來一杯溫熱的茶水。謝蘭?接過茶杯,輕抿了一口,茶水的溫暖順著喉嚨流下,讓她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她憶起了昏迷前,心裡又是一陣痛楚,她緊緊的抓住被角,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她聲音顫抖著問戀兒:“我……懷了是嗎?”
戀兒的頭埋得更低,眼淚順著下巴往下掉,砸在謝蘭?的手背上,燙得她心尖發疼。“小姐,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謝蘭?閉上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咬著唇沒讓它掉下來。指尖深深掐進被單裡,留下幾道彎彎曲曲的印子。她緩緩抬起手,輕輕撫上戀兒的頭,聲音柔得像怕碰碎什麼:“不怪你,傻姑娘。有些事啊,是隨緣來的,也得隨緣走。該來的躲不掉,不該留的,再小心也留不住。”
“可若是我當時不衝動……若是我攔住他……”戀兒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抽噎著,話沒說完就被自己的哭聲打斷。
謝蘭?望著她,目光溫柔得像含了水,卻又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人生哪有那麼多‘若是’?這都是命啊。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醒過來了嗎?”
她說著,望向窗外那片被霧籠罩的世界,眼神漸漸飄遠——這孩子沒了,或許真是命中注定。
她和陳先如走到如今,她已是傷痕累累——從他帶二姨太進門開始,也許早就注定了這樣的結局。從蓮子羹被誣陷下毒,從他認下漢奸身份,到逼她陪日本人跳舞;再到宴會上的醜態,又到他不念舊情、對她大打出手……
每一件都像刀子,把從前青梅竹馬的溫軟割得稀碎。若是這孩子真生下來,頂著“漢奸之子”的名頭,往後的日子又能好過到哪裡去?
心口的鈍痛慢慢輕了些,卻有更深的涼順著指尖往上爬。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劃過小腹,那片平坦的地方還帶著點未散的虛弱。心裡輕輕歎著,像在對那個沒來得及見麵的孩子說:“或許這樣……對你、對我,都是條生路啊。”
“戀兒,”她的聲音輕了些,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把我的衣裳拿來吧,我想出去走走。”
穿戴整齊後,亮兒小心扶著謝蘭?往花園走。外麵的風裹著冷意撲在臉上,謝蘭?卻沒覺得涼——反倒像被悶在密不透風的罐子裡憋了許久,終於掀開蓋子吸進第一口新鮮氣,連肺腑裡都透著股鬆快的勁兒。
石板路上的薄雪沒化,踩上去“咯吱”響,那聲音在空蕩的園子裡蕩開,竟顯得格外脆生。路邊的花早沒了模樣,枯卷的瓣子裹著雪,白花花的一團貼在枝頭,連半分往日的豔色都尋不見,倒像誰沒忍住落下的淚,剛墜地就被凍住了。
謝蘭?望著那片白,心口猛地一沉——“好花不再,世事無常”這八個字,竟像冰碴子似的,直直紮進了心裡。
“小姐,您身子還虛,彆在風裡站太久。”戀兒在旁輕聲勸著,指尖悄悄攏了攏謝蘭?的衣襟,眼裡的憂慮像化不開的霧。
謝蘭?輕輕應了聲,腳卻沒動。她的目光越過空蕩蕩的庭院,往霧氣最濃的方向望——那是陳家老宅的所在。曾幾何時,那裡是她踮著腳盼著長大的地方,是藏著青梅竹馬笑語的地方,是她以為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的地方。可如今再看,隻剩一片模糊的白,陌生得讓人心頭發酸。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她忽然想起方才的夢:滿樹掛著晨露的石榴花苞,雪白絹帕上沒繡完的半朵玉蘭。原來那石榴樹,早被她悄悄寄了念想——盼著“多子多福”,盼著“好事成雙”,盼著日子能像花苞那樣,慢慢熬出甜來。樹下站著的青布長衫身影,哪裡是彆人,分明是自己:守著初心,守著一份純粹的盼頭,想等一段不被算計的日子。
可那半朵沒繡完的玉蘭,原是早就預兆了缺憾。她的日子,就像這沒繡完的花,總差那麼一點圓滿——差一點信任,差一點珍惜,差一點能撐到最後的情分。還有那瘋長的荷池、墨黑的水,原來早暗示了變故會來得那樣急,那樣狠,把曾經的美好裹著泥汙吞下去,連點痕跡都不肯留。
想到這兒,謝蘭?扯了扯嘴角,笑聲輕得像風,眼裡卻漫上了霧——原來潛意識裡,她早知道一切會走到這步。
隻是那穿青衫的人……到底是何意?
“小姐,風更緊了,咱們回吧。”戀兒的聲音把她從思緒裡拉回來,指尖碰著謝蘭?的手,才發覺她的指尖早凍得發涼。
謝蘭?望著遠處被霧裹著的樹影,聲音裹在冷風裡,輕輕發顫,像在問戀兒,更像在問這蒼茫的天:“人為什麼要經這麼多苦呢?明明沒做錯什麼,卻要被一層一層剝掉念想。”
戀兒微微一怔,隨即想起張境途說的,輕聲回道:“張先生說,沒有一片雪花會錯落在不該落的地方,這些苦,或許不是白受的,是有定數的。”
“你說的是張境途?”謝蘭?問。
“是的。張先生前些日子來看望過小姐,小姐不記得了嗎?”
接著,戀兒便把張境途如何來醫院看她,如何握了她的手以及她有何反應和送張境途離開時他對自己說的那番話都講述了一遍,最後說道:“張先生說得好深奧。難道發生這一切對小姐來說是件好事嗎?”戀兒皺著眉。
謝蘭?的嘴角慢慢牽起一絲笑,不是之前那樣輕飄的、帶著苦澀的笑,而是像被陽光照到似的,有了點明朗的暖意:“這就是我們和他的差彆啊——他能透過苦看見路,我們卻隻困在苦裡。你看姐姐當初選了離開,現在不也過得安穩?或許她從一開始就沒信過錯的人。”
她攥緊手裡的暖帕子,帕角被指尖捏得發皺,聲音雖輕,卻字字都帶著主意:“也許,我也該走了。”
“離開陳家?”戀兒的眼睛瞬間亮了,語氣裡滿是驚喜,又帶著點不敢信的忐忑。
謝蘭?咬了咬下唇,緩緩點了點頭:“再耗下去,對誰都不好。”
“小姐!”戀兒一把抓住她的手,聲音裡滿是雀躍,“不管您去哪,我都跟著您!您去哪,我就去哪!”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拂過,吹散了頭頂的薄霧。陽光像終於找著縫隙似的,從雲層裡漏下來,落在謝蘭?的發梢上,也落在她攥著帕子的手上,那點暖意順著指尖往上爬,竟讓她覺得,這寒冷的天,好像也沒那麼難熬了。
喜歡紅顏變:請大家收藏:()紅顏變: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