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管家前來送飯,看到謝蘭?醒來,不禁滿心歡喜,便急不可耐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正在忙碌的陳先如。
陳先如趕過來,窗外的日頭已沉成橘紅。他懷裡抱著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花瓣上的水珠還沒乾,擠擠挨挨地堵在病房門口,豔得紮眼。濃鬱的花香湧進來時,戀兒削蘋果的手頓了頓——原本飄著消毒水味的安靜,被這團熱鬨衝得連影子都沒了。
謝蘭?裹在病號服裡,肩膀窄得像能被風刮走,衣服空落落的,晃出她手腕上突出的骨節。陳先如在床邊坐下,黑色貂皮外套掃過床沿,露出裡麵褐色襯衫的領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還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模樣。他伸手去握她的手,指腹帶著體溫,聲音放得極柔:“喜歡嗎?九百九十九朵,長長久久的。”
謝蘭?的手卻猛地縮回去,像碰著了火。她偏過頭望向窗外,黃昏的光把她的側臉描得蒼白,外麵靜得反常,沒有人聲,沒有車鳴,連風都像停了,倒像是這世界早被什麼東西碾過,隻剩下一片死寂的頹敗。
“蘭??”陳先如的聲音發緊,眼裡爬滿懇求,“我知道錯了,錯得離譜,你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她沒說話,連眼尾都沒動一下,眼神空得能裝下整個黑夜。
管家連忙上前,聲音帶著勸:“少奶奶,少爺已經認識到錯誤,特意來向您認錯。”
“管家。”謝蘭?的聲音突然響起,低得像從喉嚨裡滾出來的沙粒,目光還粘在窗外的暗雲上,“您胸口的疤,還記得嗎?”
管家的身子僵了僵。
“小時候我總摸您的疤,問您疼不疼。您說早不疼了。我又問,能好嗎?您說,傷在身上能好,傷在心裡,再小的口子,也會一直疼。那時候我不懂,現在……總算懂了。”
“少奶奶……”管家的聲音啞了。
“麻煩您安排人,把我娘家的房子打掃乾淨。”她的語氣很平,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我想搬回去。
陳先如立刻緊張起來,聲音帶著質問:“蘭?,這是何意?”
“有些事發生了,就回不去了。”她終於轉過頭看他,眼裡沒有恨,也沒有怨,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我們都需要冷靜,對彼此都好。”
“不需要冷靜!”他又去抓她的手,指節用力得發白,語氣裡摻著哀求,“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好不好?”
謝蘭?的手往回抽,聲音像浸了冰水:“最後的信念……沒了。我們之間的支撐,早塌了。房子都碎了,裡麵的人……怎麼安居?”
他攥得更緊,指腹幾乎嵌進她的肉裡:“不!房子沒塌!隻要我們還愛,就什麼風雨都扛得住!你知道我愛你,你也愛我對不對?”
“愛……”這一個字剛出口,謝蘭?的嘴唇就劇烈地顫起來。她猛地捂住臉,哭聲從指縫裡擠出來,悶得人胸口發緊——曾經多傻啊,總覺得愛是頂得住滄海桑田的;曾經多信啊,以為隻要心裡裝著彼此,再難的坎都能跨過去;曾經多盼啊,盼著這份愛能撐到下輩子……可原來,她以為堅不可摧的東西,連一點風浪都扛不住。
哭聲越來越沉,她的肩膀抖得像被秋風扯著的枯葉。冷白的病房燈光裹著她,像裹著個找不著家的孩子,連空氣都浸著發疼的憐惜。
戀兒見她幾乎喘不上氣,急忙朝陳先如擺手:“姑爺,您先回去吧!等小姐緩過勁,我再跟您說。”陳先如盯著那團顫抖的身影,指節攥得泛青,最終還是沒說一個字,轉身摔門走了。
從那以後,他總來。天剛亮時,他就背靠著病房門外的牆,點一支煙,煙霧在冷空氣中飄散開,等煙燒完了,他就走;夜深人靜時,走廊裡會傳來他的腳步聲,輕得像怕驚擾什麼,可也隻是在門口站一會兒,再輕手輕腳地離開。他心裡打得透亮——日子久了,她總會念著舊情,總會心軟的。
的確,這每日一趟的“駐足”,偏像顆不識趣的石子,總把謝蘭?剛豎起的心房觸得泛起波瀾——有時瞥見他倚在病房門框上的背影,恍惚就疊上兒時背著他在田間追蝶的舊影,心口忽的一揪,煩亂直湧;有時聽他的腳步聲順著走廊漸行漸遠,耳邊又炸響當年那句“生生世世永無二心”的誓言,刺得指尖發顫。
最讓她難熬的,是這些影子與誓言背後,總纏著陳中銘臨終的模樣。老人枯瘦的手攥著她的手,指節泛著青,聲音氣若遊絲:“蘭?,幫先如興盛家業,為陳家傳嗣。”
那時她含淚應下,可如今再想,這話竟成了勒在脖子上的枷鎖——家業是興盛了,可沾著被唾罵的汙名,哪還有半分體麵?子嗣更是笑話——二姨太的孕肚早就挺得高高的,而她肚子裡的那個,卻被陳先如一腳踢沒了。
每當想到這兒,謝蘭?都會猛地攥緊被角,指甲陷進掌心,疼得讓她清醒——她守的不僅僅是那句囑托,更是她和陳先如之間的情分。如今情分沒了,這枷鎖,也該卸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可這份醒悟,到了夜裡還會碎。鞋尖碰到床腳的冷,兒時的暖,紅燭下的誓言,總會纏上來,繞著她的腦子轉,讓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原以為“放下”是件容易的事,不過是把不愛了的人、斷了的情從心裡挪開,可真到了要剝離的時候才懂——那些被碾碎的情分,早嵌進了她的骨血裡,每動一下,都連帶著心口的肉,一起疼。
直到兩個人的到來,才像給她遞了把撐杆,慢慢將她從這份疼裡托出來。
第一個是張境途。自她住院,他幾乎天天來,從不提陳先如,也從不勸她原諒。他會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跟她聊城外新開的書局,說裡麵藏著一本冷門的詩集,翻開來滿是紙頁的香;他會講南方的女子,說她們辦報時如何頂住旁人的非議,辦學時如何四處籌措經費,末了總會輕聲說一句:“草木枯榮都有定時,人也該有自己的新時節。”
他的話像晨露,帶著暖意,不猛不烈,偏偏落在她心裡那株剛冒頭的芽上。原本還怯生生的芽兒,被這露水滴潤著,竟悄悄挺了挺腰,芽尖上透出點新亮的綠——讓她“要離開”的念頭,又瓷實了幾分。
“女人的世界,從來不是隻有一個男人、一座宅院。”她總在心裡念這句話,是張境途說的,“這世間有那麼多書要讀,那麼多路要走,怎能困在腐朽裡,耗掉一輩子?”
是啊,人生不過三萬天,何苦總回頭看泥沼,把日子過成重複的煎熬?活著,該讓自己心裡敞亮才對。
另一個是陳一曼,當她推開病房門,這團纏了她許久的亂麻,才被徹底斬斷。
喜歡紅顏變:請大家收藏:()紅顏變: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