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統終究未能突破那張在夜色下迅速收緊的大網。
就在他憑借悍勇連闖兩道哨卡,渾身浴血,眼見湘水碼頭那黑黢黢的輪廓已在望時,一支無聲無息的弩箭從側後方屋頂射來,精準地貫穿了他本就帶傷的小腿。劇痛讓他身形一個踉蹌,緊隨而至的趙雲親衛如同獵豹般撲上,數把環首刀瞬間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被粗暴地拖拽著,重新押回了那座熟悉的囚院。隻是這一次,院內的那棵老槐樹已被伐倒,院牆內側加裝了一圈帶刺的鐵蒺藜網,守衛增加了一倍,且全部換成了趙雲麾下最為精銳可靠的白馬義從出身的老兵。他被戴上沉重的腳鐐,活動範圍僅限於那間四壁空空的石屋。
沒有審問,沒有刑罰,甚至無人與他多說一句話。隻有每日固定送來的、僅能維持基本生存的飯食和清水,以及門外守衛那冰冷如鐵的目光。這種徹底的孤立和絕望,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消磨人的意誌。
數日後,一麵以精鐵澆築、高約丈許的厚重石碑,被立在了泉陵城中心廣場,正對州牧府大門。碑文由崔琰以古樸隸書撰寫,王粲潤色,詳細羅列了韓當、董襲、淩統等江東將領在荊南之戰中“助紂為虐,抗拒王師,荼毒生靈”的“罪狀”,更將此次淩統越獄及引發的軍營騷動,定性為“孫權遣細作構亂,禍國殃民”。
碑文末尾,以陳暮的名義鐫刻著十六個遒勁大字:
“順天應人,勠力安民;附逆構亂,神人共戮!”
此碑被百姓稱為“罪己碑”或“鐵碑”,雖未直接指責淩統,但那冰冷的鐵質和嚴厲的措辭,無疑是對他個人及其背後江東勢力的公開宣判和巨大羞辱。每日都有官吏、士卒乃至被組織的百姓前來觀看,指指點點。
淩統被兩名強壯的士卒押解著,遠遠地看了一眼那鐵碑。陽光照射在冰冷的碑麵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他死死攥著拳,指甲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胸膛劇烈起伏,卻最終隻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陳暮……辱我太甚!”
然而,在這極致的屈辱和孤寂中,韓當臨終前那句“活下去”,卻不合時宜地再次浮現腦海。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更無奈的情緒,如同毒草,開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軍營騷動的善後處理,雷厲風行。
帶頭煽動、衝擊營門的十七名降卒被公開處決,人頭懸掛營門示眾。數十名參與騷亂、情節較重者被鞭笞後發配至最艱苦的礦場服苦役。魏延因治軍不嚴,馭下無方,被罰俸半年,杖責二十由趙雲親自監刑,未傷筋骨,意在懲戒),並暫卸其主攻營主將之職,調任至黃忠麾下,負責新兵操典製定及督練。
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既展示了軍法無情,也並未完全否定魏延的能力,而是將其置於更需耐心和細致的位置上“磨礪”。
趙雲則自請處分,陳暮未予準許,但命其全麵負責全軍,尤其是新附部隊的整訓與思想疏導工作。那些在平息騷動中表現出色的“教導官”得到了提拔和獎賞,這一製度開始在全軍迅速推廣和完善。
州牧府內,陳暮看著下方請罪的魏延和趙雲,沉聲道:“文長,可知此次之過在何處?”
魏延低著頭,悶聲道:“末將急躁,未能洞察人心之變,彈壓不力,險些釀成大禍。”
“不止於此。”陳暮走到他麵前,“你隻視他們為卒,為刃,可曾視他們為人,為袍澤?砥石之堅,在於內裡緊密無隙。你若始終以異樣眼光看待降卒,心存隔閡,如何能讓他們歸心,如何能讓這把‘刃’渾然一體,堅不可摧?”
魏延身軀微震,沉默片刻,重重叩首:“末將……知錯!必痛改前非!”
陳暮又看向趙雲:“子龍,整軍之事,關乎根基,萬不可再出紕漏。我要的是一支如臂使指、信念堅定的強軍,而非僅憑血勇的烏合之眾。”
“雲,定不負主公所托!”趙雲肅然應諾。
經此一役,交州軍內部進行了一場徹底的刮骨療毒。嚴苛的軍紀與深入的思想教化雙管齊下,雖然過程伴隨著陣痛,但那因急速擴張而產生的浮躁與裂隙,開始被緩慢而堅定地彌合。魏延這柄利刃,也被暫時收入鞘中,進行著更深層次的打磨。
劉備的使者劉邕,在秋意漸濃時抵達了泉陵。
與曹操使者劉曄的含蓄試探不同,劉邕的姿態放得極低。他帶來了劉備親筆書寫的賀信及豐厚禮物,信中盛讚陳暮“匡扶漢室,安定南疆”,對其受封鎮南將軍、宜城侯表示“與有榮焉”,言辭懇切,極儘友善。
陳暮在州牧府設宴款待。席間,劉邕溫文爾雅,談吐不凡,對荊南風物、民生恢複多有稱頌,絕口不提敏感的地盤與軍事問題,隻反複強調劉皇叔與陳鎮南同為大漢柱石,當同心戮力,共扶社稷。
“……皇叔常言,曹賊竊據神器,禍亂朝綱,乃天下公敵。今見將軍雄才大略,據荊交之地,實乃漢室之幸。未來若曹賊南犯,皇叔願與將軍互為唇齒,同抗國賊。”劉邕舉杯,言辭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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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暮笑容溫和,舉杯相應:“劉皇叔仁德布於四海,暮,心向往之。今得皇叔青眼,願結盟好,共維漢祚,實乃幸事。請使者回稟皇叔,但有所需,暮,力所能及之處,絕不推辭。”
雙方言笑晏晏,氣氛融洽,很快就“共抗曹操”這一最大公約數達成了初步的友好共識。至於武陵歸屬、未來勢力劃分等實質問題,皆心照不宣地回避了。
宴後,龐統對陳暮道:“劉備此舉,一是穩住我們,確保其奪取漢中時側翼無憂;二也是試探,看我等是否對其有威脅。其使者言語圓滑,滴水不漏,看來諸葛亮等人,對我等亦是忌憚頗深。”
陳暮澹澹道:“無妨。他示好,我便接住。至少在曹操這尊大佛倒下之前,我們與劉備,有著共同的利益。穩住西線,我們才能專心應對東麵和北麵的壓力。”
來自許都“灰隼”陳青的第二份密報,送到了陳暮的案頭。
密報證實了之前的猜測,曹操截留的那批百煉鋼,確實用於秘密武裝一支新組建的精銳——“虎豹騎”的補充部隊。同時,密報提及,丞相府近期人員往來頻繁,來自關中和涼州的軍報明顯增多,程昱、賈詡等人多次密議。有跡象表明,曹操似乎正在醞釀一次針對關中馬騰、韓遂的較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旨在徹底解決西顧之憂,以便全力應對未來可能來自南方劉備或陳暮)的挑戰。
“曹操要動手了。”陳暮將密報遞給龐統。
龐統快速瀏覽,三角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好!曹操北顧,我軍壓力大減!此乃天賜良機,於我‘固本培元’大為有利!”
陳暮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劃過關中、涼州,最終落在漢中:“曹操動,則劉備必加速圖謀漢中。天下這盤棋,最關鍵的子,就要落下了。”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堂下核心文武:“傳令各郡,加快屯田、練兵、修械之進度!各邊鎮嚴防死守,尤其是江陵方向的魯肅和江東可能的小股騷擾!我們要抓住這寶貴的時機,將荊南徹底消化,將我軍磨礪成真正的百煉精鋼!”
眾人凜然應命。
廣信泉陵)的砥石,在經曆了內部叛逃的裂隙和騷動的震蕩後,以更堅決的姿態向內凝聚,向外警惕。西線暫得安穩,北麵風雲將起。這塊置於急流中的基石,正利用這暴風雨前夕的短暫平靜,瘋狂地積累著重量與硬度,等待著那必將到來的、更猛烈的衝刷與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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