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吳侯府的議事殿堂,從未像今日這般,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往日裡即便爭論,也帶著江東子弟的幾分豪氣與不羈,但此刻,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文武分列兩側,卻大多低垂著頭,不敢直視禦座上麵沉似水的孫權,也不敢去看殿中央那兩位氣定神閒的交州使者。
霍峻與馬謖立於殿中,身形挺拔。霍峻甲胃在身,雖未持兵刃,但那曆經戰火洗禮的肅殺之氣無形散發,與周圍江東文臣的寬袍博帶、武將們強作鎮定的姿態形成了鮮明對比。馬謖則是一身文士袍服,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目光掃過江東群臣時,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從容,仿佛在看一群早已落入彀中的獵物。
孫權的手指緊緊抓著禦座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感到一陣陣屈辱的熱流湧上臉頰,卻又不得不強行壓下。他清了清有些乾澀的喉嚨,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貴使所提條款,孤與群臣已……商議過了。”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張昭、顧雍,兩人皆微微頷首,眼神中充滿了無奈與沉重。他又看向以程普之子程谘為首的一些少壯派將領,他們臉上滿是不甘與憤滿,卻在對上孫權目光時,最終也隻能頹然低下頭。無人出聲反對,死寂便是最殘酷的回答。
“鄱陽湖……乃我江東腹心,絕無設立外邦補給點之可能!”孫權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試圖守住最後一點尊嚴的底線。
馬謖聞言,上前一步,臉上依舊帶著那令人不適的微笑,拱手道:“吳侯愛惜國土,我等理解。然,我水軍將士為清剿‘水匪’,保障航道,常需頂風冒雨,若無一安穩處所稍作休整、補充淡水食糧,長此以往,恐生怨望,亦不利於兩國邊境之安寧。我主提議在柴桑設立補給點,實為體恤士卒、避免誤會之善意舉措。若吳侯擔憂,此點可僅為臨時性、非軍事化,並由貴我雙方共同派員監督,如何?”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將赤裸裸的戰略要求包裝成“體恤士卒”、“避免誤會”,甚至提出了“共同監督”的幌子。但所有人都明白,隻要應允,哪怕隻是臨時性的,交州的勢力就等於在江東的心臟地帶打下了一根釘子,所謂的“監督”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形同虛設。
孫權胸口劇烈起伏,他真想怒吼一聲“絕無可能”,但話到嘴邊,看著霍峻那冰冷的目光,以及腦海中閃過文聘水軍遊弋鄱陽、黃忠陳兵桂北、趙雲威懾西線的景象,那口氣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張昭見狀,心中哀歎,知道主公已到了極限,再逼下去恐生變故,不得不顫巍巍出列,躬身道:“主公……馬參軍所言,亦……亦不無道理。為大局計,或可……或可允其於湖口之外,擇一荒僻小島,暫作停泊補給之用,並嚴定章程,限其規模與停留時日……”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帶著老臣力挽狂瀾卻不得不屈從現實的悲涼。
這近乎是哀求般的“討價還價”,讓殿堂內許多江東舊臣羞慚地閉上了眼睛。
最終,在交州使者“耐心”而“堅定”的堅持下,以及江東內部主和派的“勸說”下,一份名為《鄱陽互保暨通商章程》的條約文本,被當場擬定。
條款逐字逐句念出,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一個江東臣子的心上:
·江東承認交州陳暮集團對荊南零陵、桂陽、廬陵三郡的完全及永久主權。
·開放鄱陽湖口非柴桑)指定區域,允許交州水軍非武裝船隻一個可隨意解釋的定義)臨時停泊、補給淡水及必要生活物資,每次停泊不得超過五日,並由江東派員“協同管理”實則監視,但主動權已失)。
·贛水及鄱陽湖航道向交州商船完全開放,江東不得以任何理由設卡阻攔或征收額外稅費。
·江東單方麵大幅降低對交州輸入之鹽、鐵、布帛、瓷器等六十餘種商品的關稅,稅率降至近乎於無。
·江東承諾,嚴格約束境內尤其是丹陽、豫章)山越部落,不得越境滋擾交州控製區。
·交州方麵“承諾”,水軍主力退回彭蠡澤原駐防區,並“暫緩”在荊南的進一步軍事調動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暫緩”)。
沒有戰爭賠款,因為所有的條款,本身就是最殘酷的掠奪。沒有割讓土地,因為經濟命脈與戰略水道的控製權,比幾座城池更為致命。
當文書官將謄寫好的條約文本呈送到孫權麵前時,那絹帛仿佛有千鈞之重。他的手微微顫抖,拿起那支象征權力卻也承載屈辱的朱筆,目光掃過下方。他看到的是群臣躲避的眼神,是霍峻與馬謖毫不掩飾的勝利者姿態。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筆尖落下,在絹帛上劃下了一道殷紅如血的痕跡——“準”。
筆落下的瞬間,殿堂內死一般寂靜。仿佛能聽到某些人心碎的聲音,以及尊嚴落地摔得粉碎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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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約簽署的儀式簡單而迅速,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倉促。霍峻與馬謖收起那份墨跡未乾的條約副本,禮節性地向禦座上的孫權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他們的背影挺拔而從容,與這座彌漫著失敗與屈辱氣息的殿堂格格不入。
隨著使者的離去,殿堂內那根緊繃的弦仿佛驟然斷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離去。程谘等年輕將領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隨即死死咬住嘴唇,不讓喉間的哽咽溢出。老臣如張昭,閉上雙眼,兩行濁淚無聲滑過布滿皺紋的臉頰。顧雍仰頭望著殿頂的藻井,仿佛要將那無儘的悲涼吞回腹中。
孫權癱坐在禦座上,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他揮了揮手,示意群臣退下。眾人如同夢遊般,步履蹣跚地依次退出殿堂,沒有人再看那位坐在高處、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君主。
空蕩的大殿裡,隻剩下孫權一人。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在光潔的地板上。他低頭,看著自己剛才簽署條約的那隻手,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朱砂的印記,如同未曾乾涸的血。
他想起了父親孫堅橫槊躍馬的英姿,想起了兄長孫策席卷江東的豪情,想起了周瑜赤壁鏖戰的雄風……曾經的意氣風發,曾經的江東銳氣,如今安在?竟淪落到要簽下這等城下之盟,仰人鼻息,苟且偷安!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巨大的空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孫仲謀,他領導的江東,在天下人眼中,已然矮了一頭。“弱國無外交”,這五個字,以前或許隻是史書上的慨歎,如今,卻成了刻在他骨血裡的、冰冷而真實的恥辱。
殿外,隱約傳來了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以及更夫那悠長而報平安的梆子聲。但這安寧,是用何等代價換來?孫權緩緩閉上眼,一滴滾燙的液體,終於不受控製地從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禦座扶手上,迅速洇開,不留痕跡。
條約的內容,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建業,並以更快的速度向江東各郡擴散。所引起的震動,遠超一場戰爭的失敗。
民間議論紛紛,有對官府無能的唾罵,有對未來的迷茫恐懼,也有對交州強勢的複雜情緒。士林之中,更是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有慷慨激昂作詩諷喻者,有心灰意冷閉門謝客者,亦有開始暗中思索另尋出路者。
而在丹陽,當陸遜通過特殊渠道得知條約的詳細內容後,他獨自在書房中靜坐了一夜。窗外月涼如水,映照著他毫無表情的臉。他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清醒。
他提筆,在一張紙上緩緩寫下四個字:“韜光養晦。”
然後,他將這張紙湊近燈燭,看著火焰一點點將其吞噬,化為灰燼。
他知道,江東的脊梁,在這一刻,已經被打斷了。未來的路,將更加艱難。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在這屈辱的陰影下,儘可能地為江東,保留最後一點元氣和火種。
與此同時,泉陵州牧府內,陳暮看著霍峻與馬謖帶回的條約文本,臉上並無太多喜色,隻是平靜地對龐統和徐元說道:“第一步,成了。接下來,該是好好消化這些成果的時候了。告訴文聘,水軍依約後撤,但巡弋不可鬆懈。告訴鄧艾,廬陵防務,外鬆內緊。”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暫時告一段落,但南方的天空,並未因此變得明朗。弱者飲下的苦酒,終將在未來,醞釀出更為複雜的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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