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的宮闕深處,那份簽署條約的屈辱感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澹化,反而在孫權心中沉澱、發酵,轉化為一種更為隱秘而堅定的行動力。他不再像最初幾日那樣易怒狂躁,表麵恢複了作為一方諸侯的威儀,但隻有最親近的內侍才能感受到,吳侯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深沉難測,時常在批閱奏章時陷入長久的沉思。
禦書房內,孫權屏退了所有侍從,隻留下心腹中書郎孫弘。燭光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如同鬼魅。
“子通,《鄱陽條約》之害,非止於眼前之辱,更在於長遠之困。”孫權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絲冰冷的寒意,“國庫歲入,因商稅之讓,必然大減。而整軍、備武、撫民,在在需錢。若事事仰賴張公、顧相他們,孤……寢食難安。”
孫弘躬身道:“主公所慮極是。世家大族,各有盤算,與交州牽扯亦深。若全憑他們,恐難專心對抗陳暮。”
孫權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書桉,發出篤篤的輕響:“孤欲設一‘內帑’,不入戶部之冊,不經三省之手。錢財來源……”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其一,查抄那些與交州走私往來最為猖獗,且證據確鑿之家的家產,取其七成入內帑。其二,命朱據、全琮等人,以‘特彆捐輸’之名,向江東各大海商、鹽鐵巨賈征募,許以未來商利或官職。此事,需秘密進行,由你親自督辦。”
孫弘心中一凜,知道這是主公要繞過現有的官僚體係,建立完全聽命於他個人的小金庫和潛在的力量。他不敢多問,隻是肅然應道:“臣,明白。定當謹慎辦理,不負主公所托。”
孫權點了點頭,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這黑暗,看清那遠在泉陵的對手。“陳暮能以交州偏隅之地,崛起如此之速,其所依仗,絕非僅止兵鋒之利。其新政、其科舉、其商賈之道,皆有可怖之處。孤不能坐以待斃……這內帑,便是孤應對未來變局的第一步。”
他並未明言這內帑未來具體用於何處,是招募死士,還是打造秘密軍械,或是收買人心,但孫弘已然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決心與一絲不擇手段的狠厲。在巨大的外部壓力下,這位江東之主,正被迫走向一條更為獨斷和隱秘的道路。
泉陵州牧府的書房內,燈火通明。陳暮、龐統、徐元三人圍坐,麵前攤開的並非軍事地圖,而是幾份樣式新穎的文書和幾本裝幀精美的書冊。
“主公,‘招賢館’設立不過旬月,已有十七位來自江東的士子前來投效,其中不乏熟諳政務、工於算學之人。”徐元指著其中一份名單,臉上帶著欣慰之色,“雖非頂級大族名士,但皆為實乾之才,稍加曆練,便可充實郡縣。”
龐統拿起一本藍色封皮的書冊,封麵上用俊秀的楷體寫著《交州農桑輯要》,他翻看了幾頁,笑道:“此乃元直兄主持編纂之寶典,彙集了交州近年來在稻種改良、水利灌溉、肥田之法上的心得。已通過商隊,首批五百本,悄然送入江東各郡縣。據暗衛彙報,已有不少地方小吏和家中略有田產的中小士紳,在暗中傳閱,視若珍寶。”
陳暮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另一疊雪白柔軟、韌性極佳的紙張上。這是交州工坊最新改良的“交紙”,成本更低,質量更好,已開始大規模生產。“書籍,乃思想之舟楫。以往竹簡笨重,縑帛昂貴,知識流通受限。如今我交紙既成,當大力推行印書之事。”
他看向徐元,吩咐道:“元直,可遴選一批適合的典籍,如《詩經》、《左傳》等,但需附上我交州大儒的‘精要注解’,其主旨在於強調‘民本’、‘務實’、‘革新’。同時,組織人手,編寫一些介紹交州風物、新政成效、乃至有趣的話本故事,皆以交紙印刷,成本可壓至極低,通過商路,大量傾銷至江東市井,甚至……可‘贈閱’於江東各級官衙。”
徐元眼中一亮:“主公此計大妙!以往文化浸潤,受限於載體,難以普及。如今有這質優價廉之交紙,便可如江河決堤,洶湧而入。讓江東士民在不知不覺間,閱讀我交州之書,認同我交州之念!此乃攻心之上策,勝於十萬雄兵!”
龐統補充道:“還可令暗衛散布消息,言我交州州牧府求賢若渴,凡有才學者,無論出身,皆可憑自身才學獲取官職俸祿,並許其家族在交州營商之便利。如此,既可吸引人才,亦可進一步動搖江東世家大族對基層的控製。”
陳暮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泉陵城繁星般的燈火,平靜地說道:“刀兵可奪地,金銀可賈貨,然欲真正征服一方,必先征服其心。讓交紙承載我們的思想,如同春雨,潤物無聲。待其習慣了我們的文字,認同了我們的道理,江東之地,便不再是鐵板一塊了。”
丹陽,宛陵城太守府。陸遜剛剛結束對邊境哨所的巡視歸來,雖風塵仆仆,但眼神依舊銳利清明。郡尉跟在他身後,低聲彙報著近日郡內的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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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近日市麵上出現了一些來自交州的書籍,用的一種名為‘交紙’的物事,輕薄潔白,價格卻極為低廉,內容多是農桑之術,間或有些話本雜談,頗受一些寒門士子和小吏歡迎。”郡尉語氣中帶著一絲擔憂,“屬下覺得,此乃交州蠱惑人心之舉,是否應當下令查禁?”
陸遜沉默片刻,緩緩搖頭:“查禁?以何名目?農桑之術,乃利民之本;話本雜談,無非消遣之物。若強行查禁,反而顯得我心虛,授人以柄,更會激起好奇,使得這些書籍暗中流傳更廣,價格飆升,反為不美。”
他走到水盆邊,掬起一捧冷水洗了洗臉,試圖驅散連日奔波的疲憊,頭腦卻越發清醒:“交州此策,陽謀也。其勢已成,非一郡之力可阻。我們能做的,是與之爭,而非徒然堵截。”
他擦乾臉,轉身下令:“其一,你即刻組織郡學博士及府中精通文墨之吏,也編纂一些勸課農桑、宣揚忠義、講述我江東英雄事跡的冊子,同樣尋找工匠,設法降低成本,廣為刊印散發,與交州之書爭奪市麵。其二,嚴密監視那些大量購入、傳播交州書籍之人,若有妖言惑眾、誹謗朝廷者,立即按律法辦,但要證據確鑿,不可濫抓,以免人心惶惶。”
郡尉麵露難色:“府君,刊印書籍,耗費頗巨,郡府財政……”
陸遜打斷他:“我知道。此事我會另行設法,你隻管先去籌備編撰之事。”他知道這很難,丹陽的財力無法與掌控交州和荊南商路的陳暮相比,但這關乎人心的爭奪,再難也必須去做。
就在這時,親衛隊長彭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外,求見。陸遜屏退郡尉,讓彭材入內。
彭材壓低聲音,麵色凝重:“府君,建業方麵,監視我們的眼線增加了,而且……似乎還有另一股不明勢力的人在暗中接觸我們的人,言辭間多有挑撥,暗示府君您……應早做打算。”
陸遜眼神一凜:“可知是何方勢力?”
彭材搖頭:“對方很謹慎,未能查明。但觀其手段,不似交州暗衛那般縝密有序,倒更像是……北邊或者西邊的風格。”
陸遜沉吟良久,緩緩道:“知道了。告誡所有屬下,謹言慎行,忠於職守,勿與外間不明之人接觸。若有強行攀附者,記錄在桉,及時稟報於我。”他頓了頓,補充道,“將此事,連同我等之應對,密奏吳侯。”
彭材有些遲疑:“府君,此時密奏,是否會……”
陸遜擺了擺手,語氣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主動稟報,總比被人構陷要好。丹陽可以穩,但不能亂。我陸伯言可以死,但不能背負叛主之名而死。”他這是在走鋼絲,既要穩住丹陽,又要消除孫權的疑心,其間的艱難與凶險,唯有自知。
漢中,定軍山前線。劉備大軍與曹操援軍依舊處於緊張的對峙狀態,連綿的春雨使得大規模戰事暫時停歇,但小規模的摩擦與前哨戰從未停止。
中軍大帳內,諸葛亮看著剛剛從江東傳來的最新情報,眉頭微蹙,對坐在一旁的劉備道:“主公,陳明遠之勢,膨脹之速,遠超亮之預期。其不僅迫孫權簽城下之盟,更以商路、紙張、書籍為利器,行文化滲透之事。長此以往,恐江東士民之心,將為交州所奪。”
劉備放下手中關於糧草調撥的文書,歎了口氣:“孔明之意,我亦深知。然如今漢中戰事正緊,曹操親至長安,夏侯淵雖傷,曹軍根基未動,我等實難分心南顧。如之奈何?”
諸葛亮羽扇輕搖,沉吟道:“目前確非與交州交惡之時。亮以為,當雙管齊下。其一,可遣一能言善辯、身份足夠之中層官吏,攜帶賀禮,以恭賀其簽訂條約、拓土增利為名,出使泉陵,當麵觀察其虛實,試探其對我軍之態度。其二,需加緊與江東孫權之聯絡,即便不能聯手,也需讓其知曉,我軍願與其保持溝通,共抗強曹,使其不至因絕望而徹底倒向交州或北麵。”
劉備點頭:“便依孔明之言。使者的人選,由你定奪。至於江東那邊……就讓公瑾周瑜已故,此指代與江東有舊的官員)舊部設法遞個話吧。”
與此同時,北地鄴城,丞相府。
曹操看著司馬懿呈上的最新報告,臉色陰沉。報告上詳細描述了交州利用“交紙”大量印刷書籍,向江東傾銷的情況。
“好一個陳明遠!好一個潤物無聲!”曹操將報告摔在桉上,“他這是要掘了孫權,乃至我等士族根基!書籍、文脈,自古掌握於世家之手,乃維係統治之根本。他竟想以此廉價之物,將其普及於販夫走卒,動搖千百年之秩序!此子,比孫權、劉備,更該殺!”
司馬懿垂首道:“丞相息怒。陳暮此舉,雖看似高明,然亦有其險。其一,耗費巨大,非有雄厚財力不可持續。其二,必然引起江東乃至天下世家大族的警惕與反噬。其三,知識下移,亦可能導致思想混亂,於其統治未必全是好事。”
曹操冷哼一聲:“話雖如此,卻不可不防。傳令給我們在江東的人,設法散播言論,強調交州此舉乃‘褻瀆聖賢’、‘敗壞學風’,鼓動江東大族抵製交紙交書。另外,讓我們的人也想想辦法,能否彷製此紙,或找到其弱點。”
“諾。”司馬懿應下,稍作猶豫,又道,“丞相,還有一事。細作回報,孫權近來似乎有秘密籌措資金的舉動,目標指向一些海商和……有走私嫌疑的家族。”
曹操眼中精光一閃:“哦?看來咱們這位孫仲謀,也沒閒著啊。讓他去鬨吧,他與陳暮鬥得越狠,對我們就越有利。密切關注,必要時……可以給孫權行點方便,讓他有力量給陳暮多製造些麻煩。”
天下的棋局,因為交州這看似柔和、實則淩厲的文化攻勢,再起波瀾。無形的烽煙,開始在思想文化的戰場上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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