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興在汝州城頭佇立良久,直到更夫敲響三更的梆子,才緩步走下城牆。李過為他安排的住所位於原明朝汝州知州衙門內,雖不及南京宮殿的奢華,卻也乾淨整潔。他躺在硬板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不斷浮現白日裡與李過的對話。
“先生可知,如今大順的處境可謂內外交困。”李過在接見結束時,曾屏退左右,對他吐露心聲,“清軍已攻占山西,正虎視河南。而南京的弘光朝廷,雖聲稱要聯虜平寇,實則也在覬覦中原。我軍兩麵受敵,若不能儘快解決糧草問題,恐怕...”
朱慈興明白李過的未儘之言。曆史上,大順政權正是在這種兩麵夾擊下迅速崩潰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若是能幫助大順穩住河南這個糧倉,是否就能改變曆史的走向?
次日清晨,朱慈興便向李過提出全麵考察河南農業現狀的請求。李過欣然應允,不僅撥給他一隊護衛,還特賜一枚令牌,允許他在河南境內自由通行。
朱慈興的第一站是汝州下轄的郟縣。這裡地處伏牛山北麓,土地貧瘠,百姓生活尤為困苦。當他抵達郟縣一個小村莊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緊——田地裡的麥苗稀稀拉拉,許多農民麵黃肌瘦,正用最原始的工具艱難地耕作。
“這位老爺,您是州府來的官爺嗎?”一位老農顫巍巍地走上前,怯生生地問道。
朱慈興連忙下馬,扶住老農:“老人家,我不是官爺,是製將軍請來幫忙提高糧食產量的。”
老農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真的能提高產量?去年大順軍來分地時,說是以後能過上好日子。可這才一年,賦稅又加重了。您看這地,肥力不足,種什麼都長不好。”
朱慈興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仔細察看。這裡的土壤明顯沙化,有機質含量極低。他想起在北美時學到的土壤改良技術,心中有了主意。
“老人家,這地不是不能種,而是需要用對方法。”朱慈興站起身,指向不遠處的一條小河,“我們可以挖渠引水,再用河底的淤泥混合秸稈堆肥,增加土壤肥力。”
老農將信將疑:“堆肥?那得等多久啊?眼下正是春耕時節,等不及啊!”
朱慈興微微一笑:“有一種快速堆肥的法子,七日便可見效。”
他當即讓護衛召集村民,在村口的空地上示範快速堆肥法。將秸稈切碎,混合牲畜糞便和河泥,定期翻堆,保持適當濕度。村民們雖半信半疑,但見是製將軍派來的人,也都積極配合。
在郟縣停留的五日裡,朱慈興不僅指導村民改良土壤,還教他們製作一種簡易的條播機,可以精準控製播種深度和間距,大大提高出苗率。臨行前,他特意留下幾種高產作物的種子,包括來自北美的玉米和土豆。
“這些作物耐旱耐瘠薄,特彆適合這裡的土地。”朱慈興向村民們解釋種植要領,“記住,玉米要深種,土豆切塊時每塊至少要有一個芽眼...”
離開郟縣後,朱慈興又先後考察了禹州、襄城等地。越走他的心情越沉重——河南各地的農業狀況普遍不佳,水利設施年久失修,耕作技術落後,加上連年戰亂,百姓們幾乎是在靠天吃飯。
一個月後,朱慈興返回汝州,立即求見李過。
“將軍,河南農業之弊,其根源在於三事:一曰水利不修,二曰農具落後,三曰稅賦過重。”朱慈興開門見山,“若要提高糧食產量,必須三管齊下。”
李過屏息凝神:“願聞其詳。”
朱慈興展開他繪製的河南水係圖:“河南境內有黃河、淮河、汝河、潁河四大水係,若能善加利用,可保百萬畝良田旱澇保收。我建議在各大河流修建水閘,開挖引水渠,同時推廣水車灌溉。”
接著,他又展示了幾種新式農具的圖紙:“這是曲轅犁,比直轅犁省力;這是耬車,可同時完成開溝和下種;這是風選機,可快速分離穀物和雜質...”
李過眼中放光:“這些農具果真如此神奇?”
朱慈興點頭:“我已命工匠製作樣品,將軍可親自查驗。但最重要的是第三點——稅賦。如今大順征收的糧稅雖比明朝時略輕,但對飽經戰亂的百姓而言,仍是沉重負擔。我建議實行階梯稅製,產量低的農戶少交或免交,產量高的適當多交。同時鼓勵開墾荒地,新墾地三年內不征稅。”
李過沉思良久,突然拍案而起:“就依先生所言!我即刻下令,在河南全境推行先生的新政!”
大順永昌二年七月,李過以製將軍名義頒布《勸農令》,在河南全境推行朱慈興提出的農業改革。消息傳出,各地反應不一。有拍手稱快的百姓,也有暗中阻撓的鄉紳——他們大多是明朝舊吏,表麵上歸順大順,內心卻仍懷二心。
改革推行第十日,朱慈興正在汝州城外的試驗田指導農民使用新式水車,突然一騎快馬疾馳而來。
“先生,不好了!”馬上的士兵滾鞍下跪,“郟縣出事了!有亂民砸毀了新造的水車,還打傷了官府派去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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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興心中一沉:“可知為何?”
士兵喘息著回答:“聽說是有鄉紳散布謠言,說新式農具會吸走地力,水車會驚擾河神,導致大旱...”
朱慈興立即返回州衙,向李過請命親自前往郟縣處理此事。李過本想派兵鎮壓,被朱慈興勸阻。
“將軍,武力鎮壓隻會激化矛盾。請容我前去查明真相,若真是有人造謠生事,再依法處置不遲。”
李過最終同意,撥給朱慈興五十精兵隨行。
再臨郟縣,氣氛已大不相同。村口新修的水渠被填平,製作一半的水車被砸得粉碎,幾個村民遠遠看見官兵,立即躲回屋裡,關門閉戶。
朱慈興令士兵在村外等候,獨自一人走向最早接受他指導的老農家中。
“老人家,是我,朱慈興。”他輕叩柴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老農驚恐的臉露出來:“先、先生,您怎麼回來了?快走吧,村裡人都說您是妖人,用的都是邪術...”
朱慈興溫和一笑:“老人家,您說說,我教你們的堆肥法子,可是邪術?那些新種子,可曾害人?”
老農猶豫片刻,終於打開門:“其實...其實堆肥很管用,我偷偷試了,地裡的苗長得比彆家都好。可是王舉人說這些都是旁門左道,長久用了會遭天譴...”
“王舉人?”朱慈興記起這個名字,是郟縣有名的鄉紳,明朝時中過舉人。
老農壓低聲音:“王舉人說了,要是大家都用新法子種地,糧食多了,官府就會加稅,最後還是苦了百姓。他還說...還說大順長不了,遲早要完,讓我們彆跟著折騰...”
朱慈興心中了然。這不僅是技術之爭,更是政治鬥爭。鄉紳們不甘心失去往日的特權,故意煽動百姓對抗新政。
辭彆老農,朱慈興直接前往王舉人宅邸。這是一座氣派的宅院,高牆深院,朱門銅環,與周邊破敗的民房形成鮮明對比。
聽說製將軍特使來訪,王舉人不敢怠慢,親自出迎。這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麵團團如富家翁,一雙小眼睛卻透出精明。
“不知特使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王舉人躬身施禮,態度恭謹。
朱慈興開門見山:“聽聞舉人對新推行的農具有些看法?”
王舉人臉色微變,隨即笑道:“特使誤會了。老朽隻是擔心百姓愚昧,不解新法精妙,反而怪罪官府。況且...”他壓低聲音,“大順初立,宜靜不宜動啊。”
朱慈興冷笑:“所以舉人就散布謠言,說新農具會吸走地力,水車會驚擾河神?”
王舉人頓時冷汗直流:“這、這從何說起...老朽絕無此意...”
“那為何郟縣各村都流傳此類言論?”朱慈興步步緊逼,“舉人可知,破壞官府推行的農具,按大順律該當何罪?”
王舉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特使明鑒!老朽一時糊塗,聽信讒言...求特使饒命!”
朱慈興俯視著瑟瑟發抖的王舉人,心中忽然生出一計。他扶起王舉人,語氣轉為溫和:“舉人起來說話。其實我明白,你是擔心新政會動搖鄉裡秩序。不如這樣,我在郟縣設立第一個示範村,就選在你家族田所在的王家莊。若是豐收,功勞有你一份;若是失敗,責任我來承擔。如何?”
王舉人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朱慈興會如此安排。猶豫片刻,他深深一揖:“特使胸襟,老朽佩服。就依特使所言,王家莊願為示範村!”
接下來的兩個月,朱慈興紮根郟縣,親自指導王家莊的農業改革。他帶領村民修複水渠,建造水車,推廣新式農具,種植高產作物。王舉人見朱慈興是真心為民,態度逐漸轉變,甚至主動說服其他鄉紳支持新政。
八月末,王家莊的玉米率先成熟。當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展現在眾人麵前時,整個郟縣都轟動了——這種作物的產量遠超傳統粟米,且不挑地方,連山坡地都能種植。
“神奇!太神奇了!”王舉人捧著玉米,雙手顫抖,“一株上就結了兩三個棒子,這一畝地的產量,怕是抵得上過去三畝啊!”
消息傳回汝州,李過親自來到郟縣視察。當他看到堆成小山的玉米和土豆時,激動得熱淚盈眶:“天佑大順!天佑大順啊!”
當晚,李過在郟縣縣衙設宴,款待朱慈興和王舉人等鄉紳代表。酒過三巡,李過舉杯道:“今日方知,得民心者得天下,不是空話。先生教我以民心為本,以農事為基,這才是治國正道!”
宴席散後,李過與朱慈興在縣衙後院漫步。
“先生大才,屈居河南實在是委屈了。”李過誠懇地說,“我已修書一封,向陛下舉薦先生。若先生願意,可隨我前往西安麵聖。”
朱慈興心中一震。麵見李自成?這個曾經顛覆大明江山的“流寇”首領?
見朱慈興猶豫,李過又道:“先生不必疑慮。陛下求賢若渴,若見得先生,必定重用。如今天下未定,正是先生這樣的人才大展宏圖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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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興望著天邊新月,心中波濤洶湧。他原本隻想幫助河南百姓度過難關,驗證“民心即天下”的理念,從未想過要介入大順政權的核心。但若真能影響李自成,改變大順的施政方針,或許真能避免曆史上的悲劇,讓更多百姓免於戰亂之苦。
“將軍厚愛,慈興感激不儘。”朱慈興最終回答,“但請容我考慮幾日。”
李過拍拍他的肩膀:“應當的。先生慢慢考慮,無論如何,河南的大門永遠為先生敞開。”
接下來的幾天,朱慈興繼續在郟縣指導秋種。他引入的冬小麥品種,比本地品種更耐寒,有望在來年夏收時再創佳績。王舉人如今已成為新政的堅定支持者,主動將家中存糧借給貧苦農戶做種子。
一日傍晚,朱慈興獨自登上郟縣城外的山崗,眺望夕陽下的田野。金黃的玉米稈尚未收割完畢,新種的冬小麥已吐露嫩芽,村民們在地裡忙碌,孩子們在田埂上嬉戲,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民心即天下...”朱慈興喃喃自語。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這句話的分量。無論是大明還是大順,隻要能給百姓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就能贏得他們的擁護。
十月初,朱慈興終於做出決定——隨李過前往西安,麵見李自成。臨行前,他將這段時間總結的《農政新編》交給王舉人,囑托他繼續在河南推廣農業新技術。
“舉人記住,農事為國本,民心為邦基。隻要讓百姓吃飽穿暖,天下就沒有守不住的江山。”
王舉人鄭重接過書稿:“先生放心,老朽定不負所托。”
帶著複雜的心情,朱慈興踏上了前往西安的旅途。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但他堅信,隻要不忘初心,以民為本,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馬車駛出汝州城門時,朱慈興回頭望去,隻見城門外聚集了數百百姓,自發前來為他送行。人群中,他看到了郟縣的老農、王舉人,還有許多他曾幫助過的麵孔。
“朱先生保重!”
“先生早日回來!”
呼聲此起彼伏,不少百姓眼中含淚。
朱慈興眼眶濕潤,向人群深深一揖。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天下興亡,不在乎姓朱還是姓李,而在乎是否得民心。
馬車轆轆西行,越往陝西境內,戰爭的痕跡便越發明顯。破碎的兵器、燒毀的村落、無人收殮的屍骨隨處可見。朱慈興掀開車簾,望著這滿目瘡痍,心中沉鬱難解。
“去年此時,清軍突破潼關,西安震動。”同行的李過麵色凝重地解釋,“陛下雖親征退敵,但關中元氣大傷。”
朱慈興沉默不語。他想起曆史上李自成最終的命運——就在這個永昌二年,這位大順皇帝將在湖北九宮山遇難。而現在已是十月,距離那個悲劇性的時刻,隻剩下不到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