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劇痛徹底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暖洋洋的、如同回歸母體的安寧感包裹著林談。體內那新生的力量感還在，但意識卻不受控製地滑向黑暗。
這一次的黑暗，不再冰冷刺骨，不再充滿怨毒的尖嘯。它是溫暖的，是安全的，是疲憊靈魂渴望的沉眠之地。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林談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在房間最深處，靠近巨大樹根盤繞的牆壁角落裡，似乎……似乎還躺著一個人影。
那人影蜷縮在厚厚的草甸上，身上蓋著一件破舊的皮夾克。是曲哲！雖然看不清麵容，但那身形，那件衣服……他還活著！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一道溫暖的光，輕輕拂過林談即將沉入黑暗的意識。隨即，無邊的安寧徹底將他吞沒。林談再次陷入了昏迷。
但這一次，不再是被怨氣拖入冰冷的深淵，而是帶著體內殘留的、如同炭火餘燼般溫暖堅韌的儺舞神力，以及確認同伴生還的安心，沉入了深沉、無夢的恢複之眠……
房間內，燭火依舊搖曳。老九狂野的儺舞並未停止。他圍繞著如同沉眠的林談和角落裡的曲哲，踏著更加古老的禹步，揮動著墨色桃木劍，搖動著三清法鈴，口中那艱澀的咒文聲調變得更加低沉、悠長，如同安撫靈魂的古老歌謠。赤金色的光芒和淡金色的音波，如同溫暖的潮汐，一遍又一遍地衝刷、滌蕩著這片小小的空間，驅散著最後一絲殘留的陰翳，守護著兩個在幽冥邊緣掙紮歸來的靈魂。
猙獰的儺麵之下，汗水如同小溪般從老九古銅色的皮膚上滾落。他布滿傷痕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白氣。那布滿血絲、隱在麵具孔洞後的雙眼，卻亮得驚人，充滿了疲憊，也充滿了不容動搖的守護意誌……
意識如同深潛海底的旅人，緩緩上浮。沒有刺骨的冰寒，沒有怨毒的嘶鳴，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浸泡在溫湯裡的疲憊感，包裹著林談的每一寸筋骨。他眼皮微微顫動，終於艱難地掀開。
光線昏暗，卻不再跳躍搖曳。頭頂是粗糙、深褐色的木質穹頂，巨大的年輪紋路如同凝固的漩渦，向中心彙聚。空氣裡彌漫著那股熟悉的、混合著古老木質、草藥餘燼以及淡淡汗漬的氣息。身下是厚實乾燥的草甸，散發著草木清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處相對平整的角落，身上蓋著一件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深棕色皮夾克，是老九的。
記憶如同潮水，裹挾著猩紅棺木、怨毒詛咒、猙獰儺麵和那驅散陰寒的灼熱力量，轟然回卷。他猛地坐起，動作牽扯到胸口，一陣悶痛傳來，但遠不如之前那蝕骨冰寒。低頭看去，裸露的胸膛上，幾道被紙人抓出的血痕已經結痂，顏色暗紅，殘留的陰冷氣息微乎其微。體內那股新生的暖意，如同炭火的餘燼，雖不熾烈，卻堅韌地流轉著，驅散了最後一絲虛弱。
“醒了？”一個嘶啞疲憊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林談循聲望去。老九靠坐在另一側的木質牆壁旁，上身隨意套著一件灰撲撲的麻布汗褂，古銅色的皮膚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疤痕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深刻。他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嘴唇乾裂，額角還殘留著未擦乾的汗跡，整個人透著一股大戰後的虛脫感。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此刻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看著林談。
“老九！”林談的聲音有些乾澀，“我們……這是在哪？曲哲呢？”他目光急切地掃向四周。
“還能是在哪裡？”老九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他指了指頭頂和四周，“千年古槐的樹心深處。這老槐當年被雷劈焦，看似死了，樹心深處卻還保留著一線生機，剛剛兄弟們找到了咱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說來也是奇怪，可能是雷擊木的陽氣並未被怨氣磨滅，這裡還留了一些，也讓外麵的‘天幕’和怨氣暫時進不來。”
順著老九的手指，林談才更清晰地看清這“房間”的全貌。空間不大，呈不規則的圓形，四壁和穹頂皆是虯結盤繞、深褐發黑的粗大樹根構成，根須相互絞纏，形成天然的牆壁和支撐。有些裸露的根須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閃爍著極其微弱暗綠色幽光的苔蘚，如同沉睡巨獸皮膚下的血管。光線來自牆角幾盞造型古樸的青銅油燈，燈油燃燒散發出鬆脂和不知名草藥的混合氣味，火光穩定，將樹根盤繞的粗獷紋理映照得影影綽綽。
在房間的另一角，厚厚的草甸上，曲哲靜靜地躺著。他身上蓋著一件乾淨的毛毯，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悠長，不再是那種瀕死的急促。一個穿著灰色對襟布褂、身形瘦削、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正俯身在他旁邊，動作輕柔地更換著他手臂上纏繞的、浸透著暗綠色草藥汁液的紗布。紗布下露出的傷口邊緣，那些不祥的暗綠色熒光已經黯淡了許多。
“他是‘蜱蟲’，”老九介紹道，聲音裡帶著一絲感激，“鬼眾道裡專精電子追蹤和反製的好手，也是道裡最好的機關師之一。這次……多虧了他和他帶來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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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蜱蟲”聞聲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甚至有些木訥的臉，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明亮清澈，如同深潭。他對林談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又低頭專注地處理曲哲的傷口。
“援兵？”林談有些愕然，“我們不是在槐柳鎮……”
“是‘蜱蟲’截斷了天門的部分乾擾信號，鎖定了我們的位置。”老九解釋道，拿起腳邊一個水囊遞給林談，“我們衝出槐柳鎮範圍後不久，‘天幕’就壓下來了。那玩意兒是‘門’的力量投影，能扭曲空間感知，屏蔽一切常規通訊。要不是‘蜱蟲’用道裡秘傳的‘地脈共鳴’追蹤術，加上他改裝過的短波發射器強行穿透乾擾層，發了求援信號，引來了附近接應的弟兄……”老九頓了頓，灌了口水，聲音低沉，“我和老曲，恐怕就真交代在那片黑霧裡了。你昏迷後，是‘蜱蟲’帶著兩個兄弟，把我們從快被‘天幕’吞噬的車裡拖出來的。”
林談接過水囊，冰冷的清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舒暢。他這才注意到，在房間入口處陰影裡，還沉默地站著兩個身影。一個身材魁梧如山，穿著洗得發白的迷彩背心，裸露的臂膀肌肉虯結，布滿了各種奇特的刺青，隱約可見猛虎、符咒的輪廓，他抱臂靠在樹根牆壁上，閉目養神，呼吸綿長，如同一尊沉睡的護法金剛。另一個則顯得精乾許多，穿著利落的黑色勁裝，眼神銳利如鷹隼，手指修長，指關節異常粗大，此刻正用一塊油布，一絲不苟地擦拭著一柄造型古樸、刃口閃爍著幽藍冷光的短柄手斧。兩人身上都帶著硝煙和泥土的氣息，顯然經曆過一番惡戰。
一股暖流湧上林談心頭，混合著後怕與感激。他看向老九，又看了看昏迷的曲哲和忙碌的“蜱蟲”，最後目光落在那兩個沉默的守護者身上，鄭重地道：“多謝！”
老九擺擺手，示意不必客套。他放下水囊，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把你弄醒，不光是讓你養傷。有東西，得讓你親眼看看。”
他掙紮著站起身，雖然腳步有些虛浮，但腰背依舊挺直。“蜱蟲”也處理完了曲哲的傷口，站起身，明亮的眼睛看向老九，點了點頭。
“跟我來。”老九拿起一盞青銅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滄桑的臉上跳躍。他走向房間深處，那裡，粗大的樹根盤繞得更加密集，形成一道天然的拱門，拱門深處幽暗，仿佛通往巨樹更核心的所在。
林談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酸軟，跟了上去。迷彩背心大漢和擦斧的精悍男子也無聲地跟上，如同兩道沉默的影子。
穿過那道由虯結樹根形成的拱門，一股更加濃鬱、帶著泥土腥氣和古老沉澱感的寒意撲麵而來。空間陡然變得狹窄而深邃。腳下是濕滑、布滿苔蘚的樹根“地麵”，頭頂和四周，粗壯得難以想象的巨大樹根如同虯龍般相互絞纏、盤繞，形成令人窒息的甬道。樹根表麵覆蓋著厚厚的、閃爍著暗綠色幽光的苔蘚，如同無數隻冰冷的眼睛，在油燈光暈下明滅不定。空氣在這裡凝滯、沉重，每吸一口氣都帶著濃重的腐朽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地底深處的威壓。
甬道向下傾斜延伸。走了大約十幾米，前方豁然開闊。
一個相對寬敞的、被無數巨蟒般樹根包裹著的天然洞穴出現在眼前。洞穴中央的地麵，並非泥土，而是由一種奇特的、非金非玉的黑色石板鋪就。石板表麵異常光滑，布滿天然的、如同血管般凸起的深色紋理。而在石板之上，赫然矗立著一座……祭壇！
祭壇並不高大，約莫半人高，通體由一種暗沉、仿佛能吸收光線的墨綠色石材雕琢而成。形狀並非規整的方形或圓形，而更像是一顆被放大了千萬倍的、扭曲的星辰核心！祭壇表麵布滿了極其複雜、深邃的凹槽紋路，這些紋路蜿蜒盤旋，相互交織，構成一幅令人頭暈目眩的龐大圖案！
林談的目光瞬間被那圖案攫住！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砸中！一股強烈的眩暈感伴隨著源自基因深處的悸動猛地襲來！那圖案……他太熟悉了！
祭壇表麵那無數道深邃凹槽組成的紋路，其核心結構，竟與他手中那塊黑色石板碎片上的星圖局部，以及鉛盒裡那張皮卷星圖的某個關鍵區域吻合！
深邃的暗藍背景仿佛在墨綠石材上流淌，扭曲的星辰軌跡被凹槽精準地勾勒出來，形成巨大的、如同深淵之眼的漩渦狀星群！漩渦中心那絕對的黑暗，在祭壇上被雕刻成一個向下凹陷的、深不見底的孔洞！甚至連星辰之間那些細微的、令人瘋狂的連接線和能量流向，都在祭壇的凹槽紋路中清晰可見！
這祭壇，仿佛就是星圖所描繪的那片褻瀆星空在現實中的三維投影！是“門”在物質世界的坐標錨點！
更讓林談頭皮發麻的是，在祭壇那星圖凹槽紋路的邊緣區域，還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人類文字！
每一個字符都扭曲、怪異到了極致，如同痙攣的觸手、爆裂的星辰、或是被強行扭曲的幾何圖形！它們的大小不一，排列毫無規律可循，卻隱隱遵循著某種令人極度不適的、非歐幾裡得的空間邏輯！有些字符似乎由無數細小的、不斷旋轉的星點構成；有些則像是凝固的痛苦尖叫；還有一些，僅僅是注視，就讓人產生空間錯亂、時間倒流的荒誕感！這些文字深深鐫刻在堅硬的墨綠石材上，邊緣光滑，仿佛是被某種高溫或巨大力量瞬間烙印而成。
“看這裡。”老九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激動和沉重，他將油燈湊近祭壇的中心。
在祭壇正中央，那片星圖漩渦最核心的“深淵之眼”位置，並非一個簡單的孔洞，而是一個向下凹陷的、邊緣極其光滑的凹槽。
凹槽的形狀，大小，甚至邊緣那些細微的、如同能量逸散般的鋸齒狀紋路……都與林談手中那塊鐫刻著星圖碎片的黑色石板，完美契合！
仿佛這個凹槽，天生就是為了容納那塊石板而存在！
“這……”林談的聲音乾澀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摸向背包內側的防水袋，那塊冰冷沉重的石板似乎正在隔著布料散發灼熱，“我們還在槐柳鎮？這是在那棵古槐下麵？這凹槽……是為星圖碎片準備的？”
“恐怕不止是碎片那麼簡單。”老九點了點頭，他的聲音低沉，他示意林談看向凹槽周圍那些扭曲的非人文字，“蜱蟲初步辨識過，這些鬼畫符……不是已知的任何古文字。但其能量波動頻率，與你那塊石板碎片，還有你身上的銅鏡，存在明顯的同源性。它們……很可能就是‘祂們’的語言！記錄著關於‘門’、關於星圖、甚至關於如何開啟或關閉‘門’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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