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停歇後的第四天,稀薄的陽光終於穿透雲層,勉力地照在避難所外圍新開墾的菜地上。濕漉漉的泥土反射著微光,嫩綠的菜苗顯得格外精神。然而,這份寧靜並未完全驅散連日來追剿“荊嶽遺留”所帶來的陰霾,尤其是對林默而言。
他的太陽穴下方,那根熟悉的、代表“真言回響”反噬的神經,依舊在隱隱作痛,像一枚埋入血肉的細小荊棘,提醒著他那場倉庫惡戰,以及潛藏在日常之下的、更龐大的陰影。此刻,他正站在社區活動中心一間略顯擁擠的調解室裡,麵對的並非扭曲的怪物或狂熱的信徒,而是一對臉紅脖子粗的鄰居——李大爺和張阿姨。
“……他就是故意的!那破空調外機,嗡嗡響得像拖拉機,整夜整夜地吵,我家小寶都沒法寫作業!”張阿姨揮舞著手臂,聲音尖利。
“放屁!我家空調去年才買的,靜音款!是你家自己窗戶不關嚴實,怪誰?我看你就是眼紅我家兒子給我買了新空調!”李大爺梗著脖子,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林默臉上。
空氣中彌漫著市井的煙火氣,也翻滾著積怨已久的憤怒。居委會的王主任站在一旁,一臉無奈,顯然已經束手無策。
林默安靜地聽著,目光平靜地掃過兩人。他的頭痛似乎加劇了,不是因為噪音,而是因為在這看似普通的爭吵背後,他“聽”到了更多。張阿姨的憤怒底下,裹挾著對孩子學業的焦慮和對丈夫長期在外的埋怨;李大爺的強硬背後,則是獨居老人害怕被忽視、試圖用強硬維護尊嚴的可憐。這些細微的情緒潛流,如同雜亂的背景音,不受控製地湧入他過度敏感的精神世界。
他微微吸了口氣,嘗試調動那殘存的力量。並非為了洞悉謊言——在這種瑣事上,真假早已糾纏不清——而是為了“安撫”。他將一絲微不可查的精神力,如同清涼的涓流,緩緩導向爭吵的兩人。
“李大爺,”林默開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帶著一種讓人心神寧靜的質感,仿佛能穿透喧囂,直接落在心湖上,“我理解,新空調是孩子的心意,您想好好享受,這沒錯。”
李大爺愣了一下,揮舞的手臂稍稍放低了些。
林默又轉向張阿姨:“張阿姨,孩子學習是大事,需要一個安靜環境,這我們也非常理解。”
張阿姨嘴唇動了動,想繼續控訴,但那股沒來由的煩躁似乎被什麼東西撫平了一些,氣勢不由得弱了半分。
“空調外機的安裝位置和噪音,我們可以請技術隊幫忙檢測一下,看是否有調整空間。”林默繼續說道,他的話語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引導力,將兩人對立的情緒悄然引向解決問題的方向,“鄰裡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互相體諒一步,問題總能解決,對吧?”
他沒有使用任何強製性的力量,隻是放大了他們內心深處本就存在的、對平靜生活的渴望,以及對“講道理”這一社會契約的微弱認同。在他的“真言”影響下,那些尖銳的情緒棱角被暫時磨平了。
李大爺嘟囔了幾句,沒再大聲反駁。張阿姨也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那…那就先檢測看看吧。”
王主任如釋重負,趕緊上前安排後續。林默默默退到一旁,指關節用力按壓著刺痛的額角。解決了一次衝突,代價是精神上的疲憊和持續的鈍痛。他看著李大爺和張阿姨雖然依舊互不理睬,但總算願意接受調解的背影,心中並無多少成就感。這種運用能力的方式,更像是在用一把精密的手術刀修剪雜草,治標不治本,而且每一次揮動,都在磨損刀鋒,反噬自身。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這種充斥著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正常”生活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卻無法穿透的壁壘。他能解決表麵的問題,卻無法真正融入那種純粹為家常裡短而憂心的心境。
與此同時,在避難所地下二層的能源中樞控製室,氣氛則是另一種形式的緊張。巨大的屏幕上,代表能源輸出的曲線正在不正常地劇烈波動,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幾名技術人員滿頭大汗,試圖定位故障源。
肖雅站在主控台前,眉頭緊鎖。屏幕上滾動的數據流在她眼中不是冰冷的符號,而是蘊含著邏輯與關聯的網絡。她不需要觸摸任何設備,僅僅是站在這裡,她那經過“推演回響”強化的思維能力,就已經開始如同精密儀器般掃描、分析著整個能源係統的架構。
“不是單一故障,”她突然開口,聲音清晰而冷靜,打斷了技術員們無頭蒼蠅般的排查,“是三個看似不相關的次級回路同時出現參數漂移,引發了主回路的諧振失衡。檢查b7區電壓調節器的反饋延遲,還有c3區能量緩存器的充放電效率,以及…主控邏輯芯片底層代碼,是否存在因上次能量風暴引起的極微小錯誤累積。”
技術員們愣了一下,隨即按照她的指示操作。很快,結果反饋回來——完全正確!三個問題點被同時找到。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老天…肖工,你怎麼看出來的?”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忍不住驚歎。
肖雅沒有回答,她的目光依舊緊盯著屏幕,大腦飛速運轉,推演著修複方案和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先調整b7區參數,幅度下調百分之零點三。然後,繞過c3緩存器的自動控製,手動介入,穩定充能曲線。最後,準備寫入我剛剛編譯的補丁代碼,修複邏輯錯誤。順序不能錯,否則會引發過載。”
她的指令精準得令人咋舌。在旁人看來幾乎是憑直覺的判斷,背後是她大腦瞬間進行的成千上萬次模擬計算。她就像一個站在時間河流之上的觀察者,能提前看到不同選擇導向的無數種未來分支,並從中選出最優解。
故障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排除了,能源輸出恢複了平穩。控製室裡響起一片鬆氣的聲音,大家看向肖雅的眼神充滿了敬佩。
但肖雅隻是輕輕吐出一口氣,揉了揉微微發脹的太陽穴。過度使用推演能力帶來的精神負荷,讓她感到一種由內而外的空虛感。她看著周圍技術人員們因為解決了一個技術難題而露出的、簡單而純粹的喜悅,心中卻泛起一絲疏離。他們的世界是由可定義的故障、可執行的方案和可預期的結果構成的。而她的世界,卻常常要麵對無法計算的變量、混沌的規則和充滿惡意的未知。她能輕易解決複雜的工程難題,卻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理解普通人因為一個故障排除而獲得的直接滿足感。她的思維維度,已經將她隔離在了另一種孤獨裡。
避難所上層的生活區,臨時設立的兒童活動區域內,突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聲。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踢蹬著雙腿,哭得聲嘶力竭,幾個保育員圍著他束手無策。孩子剛從一場高燒中恢複,或許是身體不適,或許是被噩夢驚擾,情緒徹底失控。
零剛好路過。她停下腳步,安靜地看著那個哭鬨的孩子。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試圖去哄勸或安撫,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落在孩子身上。
她的“同調回響”並非主動開啟,卻總能被動地捕捉到周圍強烈的情緒波動。此刻,她感受到的不僅僅是孩子表麵的悲傷和憤怒,還有一種更深層的、源於病痛虛弱和無法理解自身不適而產生的恐懼與混亂。那是一片混沌而灼熱的情緒漩渦。
零猶豫了一下,緩緩走近。她沒有伸手去抱,也沒有說話,隻是在那孩子身邊蹲了下來,保持著一個不具威脅的距離。她微微閉上眼睛,不再抵抗那股被動湧來的情緒洪流,而是嘗試著去“理解”其內部的頻率和結構。
漸漸地,她周身似乎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能量場。這能量場並非強行壓製孩子的情緒,而是以一種奇妙的共鳴方式,輕柔地“梳理”著那片混亂的情緒漩渦。她仿佛在孩子的哭聲中,捕捉到了那恐懼的核心旋律,然後用自己的存在,哼唱出一段寧靜的、包容的“和聲”。
孩子的哭聲漸漸小了,從嚎啕大哭變成了抽泣,最終隻剩下小聲的嗚咽。他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安靜的大姐姐。零依舊沒有說話,隻是對他微微歪了歪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眼神裡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
孩子伸出手,抓住了零的衣角。零身體微微一僵,她不習慣這樣的接觸。來自他人的、直接的、毫無掩飾的情感依賴,讓她感到一絲無措。她能安撫混亂,卻不知如何回應這份突如其來的信任。
最終,她隻是伸出手,非常輕、非常快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發,然後站起身,對保育員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她走路的姿態依舊帶著那種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輕盈與疏離。
她能理解最混亂的情緒,能與最細微的能量波動共鳴,甚至可以與悲傷的宇宙巨物進行意識層麵的溝通,卻在最簡單的人類肢體接觸和情感回應麵前,感到笨拙和隔閡。那份失憶帶來的空白,以及回廊經曆刻下的烙印,讓她始終像一個站在玻璃窗外,觀察著室內溫暖燈火的路人。
傍晚,林默、肖雅和零難得地同時坐在休息區,麵前放著蘇婉醫生特意準備的、據說能安神補腦的湯藥。窗外,避難所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秩序井然的輪廓,遠處傳來孩子們玩耍的笑聲,夾雜著大人們交談的嗡嗡聲,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然而,他們三人之間,卻彌漫著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沉默。林默按著依舊作痛的額角,肖雅無意識地用指尖在桌麵上劃著複雜的幾何圖形,零則安靜地看著窗外,目光似乎沒有焦點。
他們剛剛運用各自殘存的能力,解決了現實世界中一個社區的噪音糾紛、一個能源係統的技術故障、一個孩子的情緒崩潰。他們是守護者,是解決問題的人,是他人眼中的能人異士。
但他們彼此都清楚,在解決這些“日常異常”的同時,他們與這個他們奮力守護的“日常”世界,距離卻越來越遠。他們的感知、他們的思維、他們背負的過去和承受的代價,都在他們與普通人之間,劃下了一道無形的、難以逾越的鴻溝。
疏離感並非源於傲慢,而是源於一種深刻的、無法言說的異化。他們行走在陽光下,卻背負著深淵的回響。這,或許是他們為生存、為守護所付出的,最隱秘也最持久的代價。
林默端起那碗微涼的湯藥,一飲而儘。苦澀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一如他們此刻的心境。
喜歡深淵回響無限流請大家收藏:()深淵回響無限流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