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山間寫生之後，城市悄然步入了潮濕悶熱的梅雨季。連綿的陰雨籠罩著一切，空氣仿佛能擰出水來，畫室裡的顏料也似乎受了潮氣，乾得比往常慢了些。
沈玥的“守護者”係列接近尾聲，最後幾幅畫帶著雨水的浸潤感，色調比之前更為沉鬱內斂。她畫了一幅雨中的界碑，石碑被雨水衝刷得漆黑鋥亮，周圍泥濘的土地上卻頑強地冒出幾叢鮮綠的野草。她沒有刻意強調悲壯，反而捕捉了一種在惡劣環境中默然屹立、並與自然共生息的堅韌。
她將完成稿發給了陸遠航。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複。沈玥並未在意，梅雨時節，他的工作或許也更繁忙，或者信號受到天氣影響。
直到第二天傍晚，雨勢稍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的。沈玥正在畫室裡修複一幅受潮的老畫，手機才響起他的專屬提示音。
「碑體的質感，很像我們拉練時經過的七號界樁。草的生命力，畫出來了。」
他的評價依舊緊扣“真實”，卻不再局限於技術細節，而是觸及了畫麵傳達的“生命力”。沈玥看著這條信息，仿佛能透過文字，看到他認真審視畫作時微蹙的眉頭，以及最終認可時，那不易察覺的頷首。
她回複：「梅雨天，什麼都潮乎乎的，連帶著畫筆也感覺沉重了些。」
這更像是一句隨口的抱怨，帶著點藝術家的感性。
他很快回道：「注意除濕，關節不要受涼。」
依舊是簡潔的叮囑，卻讓沈玥在潮濕的午後，感覺到了一絲乾燥的暖意。他記得她之前重感冒的事。
雨季似乎也讓陸遠航的節奏慢了下來。他不再有突然的“路過”或即興的邀約。聯係變得規律起來，通常在晚上八九點，他結束一天的事務後，會發來一兩條信息。有時是分享一張他拍的、雨後天晴時格外清晰的月亮附注：適合觀測）；有時是轉發一條關於防潮技巧的科普文章附言：畫室可用）；有時，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問句：「畫完了？」
沈玥會和他分享雨天創作的緩慢進度，會抱怨顏料難乾，也會拍下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綠的香樟樹葉發給他。他們的對話依舊圍繞著具體的事物，卻在這些日常的、瑣碎的分享中，悄然積累著更深的理解與親近。
這是一種不同於山野同行或星空共望的陪伴。它滲透在潮濕的空氣裡，隱藏在夜晚簡短的信息提示音中，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
這天夜裡，雨下得格外大，密集的雨點砸在畫室的窗戶上，劈啪作響。沈玥剛修改完一幅畫，正準備休息，手機震動，是陸遠航的語音通話邀請。這有些意外，尤其是在這樣的深夜。
她接通：“喂？”
電話那頭先傳來的，是嘈雜的雨聲和隱約的風聲，然後才是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被雨水浸潤過的沙啞：
“還沒睡？”
“剛畫完。你呢？在外麵？”沈玥有些擔心，她從背景音裡聽出了不尋常。
“嗯。臨時任務，排查一處山路隱患。”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雨太大，可能會滑坡。”
沈玥的心微微一緊。“你注意安全。”
“知道。”他應道，隨即是一段短暫的沉默，隻有滂沱的雨聲作為背景音。然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道：“畫室窗戶關好了嗎？今晚風大。”
在這種時候，他想到的竟然是這個。沈玥走到窗邊檢查了一遍，“關好了。”
“嗯。”他頓了頓，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卻又異常清晰，“那就好。早點休息。”
他似乎隻是打來確認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你……忙完也儘快回去。”沈玥叮囑。
“嗯。”他應了一聲，通話便結束了。
沈玥握著發燙的手機，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被狂風暴雨扭曲的世界，心裡卻奇異地安定。他身處風雨執行任務，卻在間隙裡，記掛著她畫室的一扇窗。這種看似不著邊際的牽掛，比任何直白的關懷都更讓她心動。
漫長的梅雨季終於過去。在一個清晨，久違的燦爛陽光刺破雲層，將金色的光芒灑滿濕漉漉的城市。空氣清新，萬物如同被重新洗刷過一般，煥發著鮮亮的色彩。
沈玥推開畫室的窗戶，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和陽光味道的空氣，心情豁然開朗。她看到樓下那棵梧桐樹的葉子，被雨水洗滌得翠綠欲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她拿起手機，拍下這雨過天晴的景象，發給了陸遠航，附言：「天晴了。」
幾乎是在信息發送成功的瞬間，她的手機響起。不是信息，是通話。
她有些驚訝地接通。
“下樓。”他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帶著陽光般的乾脆利落，背景是車子引擎平穩的怠速聲。
沈玥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跑到窗邊。樓下，那輛熟悉的越野車停在老位置，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陸遠航戴著墨鏡，側頭望著她窗口的方向。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輪廓。
她來不及多想，套上鞋子就跑了下去。
拉開車門坐進去，車內彌漫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和他身上乾淨的氣息。
“你怎麼……”她有些氣息不穩。
他摘下墨鏡，轉過頭看她，目光在她因為奔跑而微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明亮，帶著雨後初霽的清澈。
“今天天氣好。”他陳述著顯而易見的事實，然後發動車子，“帶你去個地方。”
沒有詢問，沒有解釋，如同他以往的風格。但這一次，沈玥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同以往的、輕快而篤定的神采。
車子平穩地彙入車流，駛向城外。沈玥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和湛藍如洗的天空，又看看身邊專注開車的他，嘴角無法抑製地向上揚起。
梅雨的潮濕與陰鬱已然散儘，取而代之的，是這片毫無保留的、燦爛的晴空，和他不由分說、將她帶入這片晴空下的身影。
曖昧的薄霧在熾熱的陽光下悄然蒸發，某種更加明朗、更加確定的東西，正在破土而出。溫水即將沸騰，隻差最後那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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