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焚天的烈焰,如同大晟北疆最熾熱的圖騰,灼穿了肆虐多年的北狄狼煙。禿發烏孤的數萬大軍,在糧草斷絕、軍心徹底潰散的絕境中,被周驍率領的雁回關守軍如同驅趕牛羊般碾碎、俘虜。草原深處,象征著王庭榮耀的狼頭大纛被付之一炬,僥幸逃回王庭的殘兵帶去的,隻有如同瘟疫般蔓延的、對那位大晟少年皇帝深入骨髓的恐懼。
蕭景琰沒有選擇在勝利的歡呼聲中逗留。北疆的冰雪尚未消融,他便已踏上了南歸帝京的官道。與來時不同,歸途的隊伍更加肅殺、凝練。三百名曆經陰山血火的禦林軍精銳,如同三百柄出鞘的利刃,沉默地拱衛著那輛承載著秦烈棺槨的素車,以及龍旗下那位身披玄色大氅、麵容沉靜如深潭的年輕帝王。
他的臉上已不見新添的傷痕,唯有幾道淡紅色的印記如同戰神的紋章。眼神不再有黑風峪初戰時的瘋狂,亦無雁回關布防時的銳利鋒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澱了屍山血海、洞悉了人心鬼蜮後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冰冷與深邃。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帶著北疆風雪的鐵腥味,周身彌漫的無形煞氣,讓沿途自發跪迎的百姓噤若寒蟬,連抬頭仰望的勇氣都喪失殆儘。
勝利的捷報早已插上鷹羽,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飛馳入京。然而,帝都並未如想象中那般陷入狂喜的海洋。暗流,在表麵的平靜下洶湧。
慈寧宮。
爐火正旺,驅散了深冬的寒意,卻驅不散殿內那令人心悸的冰冷。
“陰山兵站……付之一炬?”蘇玉衡斜倚在貴妃榻上,指尖撚著那串羊脂玉佛珠,動作依舊優雅,聲音卻如同冰麵下的暗河,帶著徹骨的寒意。她的目光落在矮幾上一份描繪著陰山火海、屍橫遍野場景的密報上,鳳眸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驚的是那小皇帝的手段竟如此酷烈狠絕!懼的是這滔天軍功帶來的無上威望!恨的是這完全脫離掌控的棋局!
“是……千真萬確……”李蓮英垂首,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禿發烏孤全軍覆沒,王庭震恐……草原各部……風聲鶴唳……那小……陛下……他……”
“夠了!”蘇玉衡猛地打斷他,指尖用力,佛珠發出細微的呻吟。她緩緩坐直身體,慵懶平和的氣質蕩然無存,隻剩下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儀。“軍功?焚山滅寨,屠戮生靈,這也算軍功?!”她唇角勾起一抹淬毒的冷笑,“傳話給都察院那幾位‘清流’,還有翰林院那些酸儒。陛下的‘豐功偉績’,該讓天下人‘清楚’地知道知道!尤其是……焚毀草原,斷絕生路,致使北境千裡無人煙,無數牧民流離失所之事!這……是聖德?還是……殘暴不仁?!”
“再,”她冰冷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如同催命的更鼓,“讓高煥進宮。告訴他,陛下的‘凱旋’大典,哀家要辦得……‘風光’些。京畿三大營……是時候該好好‘整頓’一下軍容,給陛下……一個‘驚喜’了。”
“是……奴婢明白!”李蓮英額頭滲出冷汗,連忙應下。
大將軍府。
氣氛更加壓抑。書房內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暴戾的毀滅氣息。
“陰山……焚了?!禿發烏孤……完了?!”高煥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魁梧的身軀在燭光下劇烈起伏,臉色鐵青中透著煞白。密報被他攥得如同廢紙。“那小畜生……他怎麼敢?!他怎麼做到的?!”達延被撕裂咽喉的恐懼,鷹騎衛全軍覆沒的恥辱,此刻儘數化為更深的忌憚和冰冷的殺意!
“父親!不能再等了!”高崇眼中閃爍著怨毒和驚惶,“他攜此滔天軍功歸來,民心軍心儘歸其手!又有雁回關周驍那幫死忠!一旦回朝站穩腳跟,下一個……就是我們!”
“慌什麼!”高煥猛地低吼,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眼中閃爍著陰鷙狠厲的光芒,“太後那邊已經動了!焚毀草原,殘暴不仁!這頂帽子……夠重!”他走到巨大的帝都布防圖前,手指狠狠戳在京畿三大營的位置上。
“京營……還在我們手裡!軍功簿?哼!真偽……還不是我們說了算?他帶回來的那些兵痞,有幾個能經得起‘詳查’?”
“傳令!”高煥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京畿三大營,所有都尉以上將領,即刻入府!本將軍要他們……在陛下的凱旋大典上,‘好好’表現!再,把兵部曆年積壓的、關於邊軍冒功、殺良、劫掠的卷宗……都給本將軍‘整理’出來!本將軍要親自……在朝堂之上,為陛下……‘請功’!”
景陽鐘九響,聲震九霄。
帝京城門洞開,黃土墊道,淨水潑街。文武百官按品階肅立於官道兩旁,一直延伸至巍峨的皇宮午門。太後蘇玉衡鳳冠霞帔,端坐於金頂鳳輦之上,垂簾之後的目光幽深難測。大將軍高煥一身紫袍金甲,按劍立於百官之首,鷹隼般的眼神銳利依舊,嘴角卻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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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莊嚴肅穆,卻透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繃。空氣仿佛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壓力。
終於,官道儘頭,煙塵微起。
那支沉默如鐵、煞氣衝霄的隊伍,緩緩出現在地平線上。
殘破卻依舊刺目的明黃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麵上深褐色的血痕如同無聲的宣告。素車承載的棺槨,散發著沉重而悲愴的氣息。三百禦林軍,盔甲雖經擦拭,卻掩不住甲葉縫隙中沉澱的血汙,眼神銳利如刀,沉默地掃視著兩旁跪伏的官員,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
隊伍核心,蕭景琰策馬徐行。玄色大氅包裹著他挺拔的身軀,麵容沉靜無波,唯有那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地掃過金頂鳳輦,掃過高煥按在劍柄上的手,掃過下方那些或敬畏、或惶恐、或深藏算計的麵孔。
沒有一絲勝利者的驕矜,隻有一種俯瞰眾生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漠然。
“臣等恭迎陛下凱旋——!聖躬萬福——!!”
山呼海嘯般的恭迎聲浪衝天而起!百官齊刷刷跪伏下去,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麵。
蕭景琰勒住戰馬,停在鳳輦前十丈處。他並未下馬,目光穿透那層細密的珠簾,仿佛直接釘在蘇玉衡雍容的麵容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喧囂,如同冰珠滾落玉盤:
“有勞母後,百官遠迎。朕……回來了。”
平淡無奇的開場白,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威壓。蘇玉衡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臉上卻浮現出標準而慈和的微笑:“皇帝為大晟浴血邊疆,平定北狄巨患,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哀家與滿朝文武,自當以最隆重的禮節,迎我大晟的……戰神歸來。”“戰神”二字,咬得極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捧殺的意味。
“陛下神武!天佑大晟!”高煥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聲音洪亮,充滿了“由衷”的讚歎,“黑風峪手刃達延,雁回關運籌帷幄,陰山焚寨,斷敵命脈!此等曠世奇功,實乃我大晟開國以來所未有!末將鬥膽,懇請陛下,於太廟獻俘,昭告天下!並……論功行賞,以彰陛下聖德,慰我三軍將士忠勇之心!”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蕭景琰,那眼神深處,卻充滿了挑釁和一絲陰冷的算計。
來了!
鋪墊已足,殺招亮刃!
“高將軍所言極是!”都察院左都禦史王玕,一個須發皆白、一臉“正氣”的老臣立刻出列,聲音帶著“沉痛”和“憂慮”,“然!老臣鬥膽,有肺腑之言,不得不奏!”他撩袍跪倒,以頭搶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為民請命”的悲憤:
“陛下!陰山一戰,焚敵糧草軍械,固為破敵良策!然……老臣聞邊關急報,陛下為絕後患,竟……竟不惜焚毀陰山以南,千裡草原!大火連綿數十日,生靈塗炭!無數北狄牧民,無論老弱婦孺,儘葬身火海!牲畜死絕,牧場化為焦土!此舉……雖懾敵膽,然……有傷天和,恐損陛下仁德之名,更……更恐招致北狄舉族死仇,遺禍無窮啊陛下!”
“王大人所言甚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立刻附議,聲音激憤,“《尚書》有雲:‘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陛下以火焚千裡,滅絕生機,此非聖王之道!恐非但不能懾服蠻夷,反激起其同仇敵愾之死誌!更令天下有識之士,寒心呐!”
“陛下!臣附議!”
“焚毀草原,斷絕生機,實乃酷烈之舉!請陛下明察!”
一時間,數個“清流”官員紛紛跪倒,涕淚橫流,仿佛蕭景琰不是凱旋的英雄,而是屠戮蒼生的暴君!矛頭直指陰山焚草原一事,試圖用“仁德”、“天道”的大棒,將潑天軍功染上“殘暴不仁”的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