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前的血腥氣尚未被朔風吹儘,那場驚心動魄的叛亂餘波,如同無形的漣漪,已悄然擴散至整座森嚴宮闕的最深處。重重朱門之後,慈寧宮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沁骨的寒意。
太後端坐於鳳榻之上,一身玄底金鳳的常服,襯得她麵容愈發蒼白。手中撚著一串冰涼的翡翠佛珠,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殿內靜得可怕,隻餘下她腕間玉鐲偶爾碰撞在檀木小幾上,發出的細微、卻驚心動魄的“噠、噠”聲。高煥父子午門伏誅、叛亂被血腥鎮壓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錐,早已刺穿層層宮禁,狠狠紮進她的心口。但她臉上,卻依舊維持著那份屬於大晟太後的、近乎凝固的雍容。隻是那眼底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般的驚怒、刻骨的怨毒,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淵般的恐懼。
殿門無聲地滑開,一道頎長的玄色身影,裹挾著殿外清冽的風雪氣息,邁步而入。
蕭景琰。
他步履沉穩,踏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發出清晰而規律的輕響,如同敲在人心坎上。玄色大氅的衣擺在他身後曳地,紋絲不動,仿佛殿外那場血雨腥風,未曾沾染他分毫。他臉上沒有勝利者的驕矜,亦無刻意的威壓,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目光掃過殿內侍立、垂首屏息如同泥塑木雕的宮人,最後落在了鳳榻之上那抹依舊挺直的雍容身影。
沒有行禮。無需行禮。
“母後。”蕭景琰的聲音不高,平和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如同尋常問安,“夜深了,風雪未歇。母後還未安寢,可是被這宮牆外的喧囂擾了清夢?”
太後撚動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那細微的“噠”聲戛然而止。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針,直刺向蕭景琰。那份雍容的假麵終於裂開一絲縫隙,露出了底下壓抑的怒火和刻骨的寒意。
“皇帝!”太後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力維持的平穩,卻依舊泄露出尾音的尖銳,“你深夜闖宮,直入哀家寢殿,無詔無宣!眼中可還有祖宗禮法,可還有哀家這個母後?!”
蕭景琰緩緩踱步至殿中,在一張紫檀圈椅前停下,並未落座。他微微側身,目光平靜地與太後對視。殿內燭火跳躍,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滅的光影,讓人無法窺探其底。
“禮法?”他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稍縱即逝,“母後提及禮法,倒讓朕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入一顆石子,瞬間激蕩起隱藏的暗流:
“永平十四年冬,先帝病重,昏迷於龍榻。時任吏部侍郎的王明遠,因不滿高煥插手銓選,意圖上書彈劾。其奏章尚未出府,當夜,便‘失足’跌落自家後花園冰冷的荷花池中,撈起時已氣絕身亡。仵作言其醉酒失足,然其貼身小廝卻於三日後,被發現懸梁於京郊破廟。母後可知,那夜引王侍郎去後花園賞‘月’的,是誰府中送來的‘醒酒湯’?又是誰,授意高煥手下‘黑鷂子’動的手?”
太後的瞳孔驟然收縮!撚著佛珠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發出輕微的脆響!永平十四年……那是她與高煥權力聯盟最為緊密、也最為血腥的開始!王明遠……那個不識時務的腐儒!那段她以為早已被時間掩埋、被鮮血衝刷乾淨的隱秘,竟被如此清晰地、血淋淋地撕開!
“胡說八道!”太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陳年舊事,死無對證!皇帝你莫要在此捕風捉影,汙蔑哀家!”
“汙蔑?”蕭景琰微微搖頭,眼神裡帶著一絲冰冷的憐憫,“那……建元元年春呢?”
他向前緩緩踱了一步,聲音低沉,卻字字如刀:
“朕初登大寶,根基未穩。北疆軍報,達延部異動。兵部主事沈放,力主調派京營精銳馳援雁回關,並奏請徹查高煥親信、時任雁回督糧使的趙德柱貪墨軍糧一案。奏疏遞入內閣的當晚,沈放歸家途中,在最為繁華的朱雀大街上,被一群‘醉酒鬨事’的潑皮當街‘誤殺’,身中十七刀!巡城兵馬司‘恰巧’遲了半個時辰才到。母後,那批潑皮,後來可都‘暴斃’於京兆府大牢了吧?指使他們的人,可是收了您宮裡尚衣監劉公公的五百兩雪花銀?”
“住口!”太後猛地從鳳榻上站起!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扒光的羞恥感而微微顫抖。翡翠佛珠的串繩被她生生扯斷!翠綠的珠子劈裡啪啦滾落一地,如同她此刻搖搖欲墜的尊嚴和強裝的鎮定。她指著蕭景琰,保養得宜的手指因用力而劇烈顫抖:“蕭景琰!你……你今日來,就是要翻這些陳年爛賬,羞辱於哀家嗎?!你弑兄囚叔,殘暴不仁,如今連哀家也不放過?!這大晟,還是蕭家的天下嗎?!”
“弑兄囚叔?”蕭景琰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鷹隼,周身那股沉澱的、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冰冷氣勢轟然爆發,瞬間壓得殿內空氣都凝滯了幾分!太後被他目光所懾,竟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跌坐回鳳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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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皇兄,永平太子,是如何在東宮‘暴病而亡’的?母後心中當真不明?”蕭景琰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帶著刺骨的鋒芒,“朕的皇叔,睿親王蕭啟,又是因何被構陷通敵,削爵圈禁,最後‘憂憤而死’?那封關鍵的‘通敵密信’,可是出自高煥府中一位善摹字跡的清客之手?而將密信‘不經意’呈於先帝案頭的……母後,您當時,可是就在先帝身邊侍疾!”
字字誅心!句句見血!
太後的臉色由蒼白瞬間褪成死灰!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那些深埋在她心底最陰暗角落、連她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的肮臟秘密,那些她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狠毒勾當,此刻被眼前這個她從未真正放在眼裡的“少年天子”,一件件、一樁樁,如同展覽罪證般,冷酷無情地攤開在明晃晃的燭火之下!
她嘴唇翕動著,想要反駁,想要怒斥,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一種巨大的、被徹底看穿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朕今日來,並非翻舊賬。”蕭景琰看著太後失魂落魄、搖搖欲墜的模樣,周身的氣勢緩緩收斂,恢複了那種深沉的平靜,卻更令人心悸,“朕隻是想告訴母後,這宮闈內外,朝堂上下,凡有行差踏錯,必有痕跡。凡有陰謀詭譎,終有水落石出之日。過去種種,朕可以不計。”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刺入太後驚惶的眼底:
“但今日,高煥父子引叛軍入宮,弑君謀逆!其罪滔天!朕隻問一句……”
蕭景琰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此等潑天大罪,母後……當真毫不知情?!”
“哀家不知!哀家什麼都不知道!”太後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尖叫起來,聲音嘶啞扭曲,充滿了色厲內荏的恐懼,“高煥狼子野心,死有餘辜!他臨死攀咬,不過是瘋狗亂吠!皇帝!你難道要聽信一個逆賊的瘋話,來質疑你的母後嗎?!”她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絕望而瘋狂的光芒,那份屬於太後的最後一絲體麵與驕傲,讓她如同溺水者般做著最後的掙紮。
“攀咬?”蕭景琰靜靜地看著她瀕臨崩潰的表演,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厭倦。他不再言語,隻是微微側首,對著殿外,做了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
殿門再次無聲滑開。
四名身著玄色勁裝、氣息冷冽如冰的暗影衛,抬著一副簡陋的擔架,步伐沉穩地走了進來。擔架上覆蓋著一層刺目的、毫無雜質的白布。他們將擔架輕輕放在殿中央,距離太後鳳榻不過數步之遙,然後如同影子般肅立兩旁,垂首不語。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血腥與某種特殊藥材氣味的冰冷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宮人死死低著頭,恨不得將腦袋埋進胸膛。太後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死死地釘在那副白布覆蓋的擔架上。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這是什麼?”她的聲音乾澀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蕭景琰沒有回答,隻是平靜地看著她。
一名暗影衛上前一步,動作利落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儀式感,伸手,緩緩揭開了那層覆蓋的白布。
白布滑落。
一張毫無血色的、屬於中年男子的臉暴露在跳動的燭光下。麵容普通,丟進人堆便再也尋不見,唯有一雙即使緊閉著也仿佛帶著陰鷙的眼睛輪廓,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他的脖頸處,一道細如發絲、卻深可見骨的致命傷口,如同一條猙獰的蜈蚣,橫亙在慘白的皮膚上。傷口邊緣異常整齊,顯然是被一種極其鋒利、速度極快的利器瞬間割斷喉管。他的右手五指呈一種不自然的扭曲狀,指骨儘碎,仿佛在死前曾徒勞地試圖抓住什麼。
“影……影子?!”太後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從鳳榻上彈起!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將那聲淒厲的尖叫堵在喉嚨裡。那雙總是帶著算計與威嚴的鳳眸,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驚駭與絕望!
影子!她手中最後、也是最隱秘、最鋒利的那張牌!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暗刃!是她在這深宮之中,對抗一切明槍暗箭的最後依仗!昨夜她還收到影子傳回的密訊,一切如常!可如今……這具冰冷的屍體,就躺在她麵前!
“昨夜子時三刻。”蕭景琰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平靜地敘述著,每一個字都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影子,率其麾下七名頂尖殺手,意圖潛入承乾宮刺探情報。”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太後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
“可惜,他們剛出慈寧宮後角門,踏入永巷暗影處,便一頭撞進了……朕為他們精心準備的‘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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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名暗影衛,早已恭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