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頭,殘破的龍旗在深秋凜冽的朔風中獵獵作響。焦黑的城牆如同巨獸嶙峋的脊骨,在慘淡的日頭下沉默地矗立。城內的空氣卻彌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緊繃與躁動。士兵們倚著冰冷的牆垛,麻木地打磨著卷刃的刀槍,眼神空洞地望向北方那片廣袤而凶險的草原。淵墨拚死運回的四十六車糧秣,如同注入垂死軀體的強心劑,暫時驅散了籠罩全城的絕望陰雲,卻也帶來了新的不安——北狄單於頡利,那條被逼到絕境的草原惡狼,絕不可能就此罷休!
臨時帥府內,濃重的藥味幾乎蓋過了墨香。蕭景琰裹著厚重的狐裘,斜靠在鋪著獸皮的軟榻上。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壓抑的嘶鳴,額角冷汗涔涔,仿佛隨時會被這沉重的軀殼拖入永恒的黑暗。王天佑剛為他施完針,強行灌下一碗氣味辛辣刺鼻的湯藥,眉宇間憂慮深重。
然而,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卻如同淬煉過寒冰的星辰,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冷靜與銳利。他麵前攤開的,並非北疆軍報,而是一份字跡細密、用特殊藥水書寫的密報——來自潛伏於北狄王庭深處,“玄冥計劃”的核心“孤雁”。
“……咄吉借‘徹查’之名,已將‘蒼狼部’首領巴特爾、‘鐵熊部’萬夫長格日勒圖等七位忠於頡利的宿將梟首示眾,其部族兵權儘數被咄吉親信及新附之中小部族瓜分……原駐守白狼口要隘之‘蒼狼’精騎三千,被調往黑鷹部領地‘休整’,白狼口現由‘禿鷲部’哈桑率部接防……王庭糧秣調配權半入咄吉之手,其親信部落所得遠超定額,餘者去向成謎……頡利重傷難愈,深居金帳,除心腹‘獨眼狼’巴圖魯外,近臣難見……”
蕭景琰染血的指尖,在密報上“巴圖魯”三個字上緩緩劃過,留下一點暗紅的印記。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洞悉的弧度,牽動乾裂的唇紋,滲出點點血珠。
“好快的刀……好狠的心。”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咄吉這頭豺狼,為了那張金狼椅,竟不惜自斷臂膀,將王庭的根基都砍得七零八落。頡利……此刻怕是如同困在籠中的病虎,爪牙儘斷,隻能看著自己的血肉被群狼分食吧?”
他微微抬頭,目光投向肅立榻前的林嶽。這位暗影衛副統領,如同融入燈影的雕像,氣息沉凝,眼神銳利依舊,隻是眉宇間也帶著連日奔波的疲憊與風霜。
“林卿,‘玄冥’進展如何?朕埋在咄吉身邊的‘釘子’,可曾楔進去了?”蕭景琰問。
“稟陛下,”林嶽躬身,聲音沉凝,“‘孤雁’甲字七號與丙字三號,已成功以‘對頡利昏聵不滿的失意貴族’及‘精通漢地事務的謀士’身份,接近咄吉核心圈子。七號因獻上‘整肅頡利殘餘勢力、拉攏中小部族’之策,頗受咄吉賞識,已能參與部分機要議事。三號則憑其‘博聞強識’,被咄吉留為幕僚,常詢漢地風物軍情。此二人,皆已初步取得信任。”
“好!”蕭景琰眼中寒光一閃,“告訴他們,此刻,他們就是咄吉最‘忠心’的臣子!要全力助他‘穩固’權勢!頡利那些被打壓、被清洗的舊部,那些心懷怨恨、惶惶不可終日的貴族……都是他們獻給咄吉的‘投名狀’!要‘幫’咄吉,把頡利在草原上最後一點根基……連根拔起!”
他頓了頓,胸膛因激動而劇烈起伏,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鮮血。但他毫不在意,染血的手指猛地戳在輿圖上北狄王庭的位置,聲音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森然:“同時,傳令所有‘孤雁’與‘夜梟’,將朕為咄吉備下的第二份‘大禮’,散布出去!要像草原上的風,無孔不入!要讓每一個狄人的耳朵裡,都灌滿這些‘流言’!”
林嶽眼神一凜:“陛下是說……關於頡利‘勾結漢人,自毀糧倉,嫁禍忠良’的……?”
“不錯!”蕭景琰眼中閃爍著冷酷的智慧火焰,“野狐嶺糧倉被襲,路線隱秘,時機精準,必有內應!頡利重傷難理政務,咄吉大權獨攬,這口‘通敵賣國’的黑鍋,頡利不背,誰背?告訴我們的暗影,流言要說得有鼻子有眼!就說頡利因雲州慘敗,威望掃地,恐被各部拋棄,故鋌而走險,勾結漢軍,自毀糧倉,製造混亂,再嫁禍給那些反對他窮兵黷武的老臣宿將!目的,就是借‘肅奸’之名,鏟除異己,鞏固他那搖搖欲墜的金狼寶座!而咄吉王子,忍辱負重,洞悉其奸,為保草原根基,才不得不挺身而出,撥亂反正!”
他染血的指尖重重敲擊著輿圖,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錐:“朕要讓這流言,成為壓垮頡利最後尊嚴的巨石!成為點燃北狄王庭這桶烈火的火星!更要讓咄吉……騎虎難下!他若想坐穩位置,就必須順著這‘流言’的方向,把這出‘忠臣清君側’的戲碼……給朕唱到底!唱到……頡利眾叛親離,身敗名裂!”
“臣,領旨!”林嶽單膝跪地,聲音斬釘截鐵。他深知這步棋的毒辣與精妙。陛下這是要將北狄王庭內部的裂痕,用流言的楔子狠狠撬開,再澆上火油,直至其徹底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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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王庭,金帳。
濃重得令人窒息的藥味、汗臭味和牛油燃燒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心頭。巨大的牛油火盆劈啪作響,跳動的火光將頡利那張蠟黃枯槁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幾分行將就木的鬼氣。他半倚在熊皮軟榻上,貂裘滑落半邊,露出纏滿滲血繃帶的胸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破敗風箱般的嘶鳴。
金帳內並非空無一人。幾名身著華麗皮袍的部落首領垂手肅立,個個臉色凝重,眼神閃爍。他們是頡利借著“商議冬牧場分配”的名義,緊急召來的、尚未完全倒向咄吉的幾位實力派首領——來自東麵水草豐美的“白鹿部”首領蘇合,西麵盛產良駒的“烈馬部”首領烏蘭巴日,以及掌控著北方重要鹽湖的“雪鶻部”首領哈丹。
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首領們交換著眼色,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與不安。大汗的傷勢,比傳言中更加駭人。而王庭內,咄吉王子的權勢正如日中天……
“咳……咳咳……”頡利一陣劇烈的咳嗽,身體蜷縮起來,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侍立一旁的薩滿連忙上前,用沾著古怪藥汁的羽毛在他口鼻前揮舞,口中念念有詞。
良久,頡利才緩過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薩滿退下。他抬起渾濁的眼,目光緩緩掃過帳下的三位首領,那眼神虛弱,卻依舊帶著一絲屬於金狼大汗的、不容置疑的威壓。
“蘇合……巴日……哈丹……”頡利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朽木,“長生天……還沒有收回本汗的命……你們……是不是很失望?”
“臣等不敢!”三人渾身一凜,連忙躬身,齊聲應道。蘇合更是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憤”:“大汗何出此言!臣等對大汗,對金狼王庭的忠心,日月可鑒!隻恨那卑鄙的漢狗,用詭計重傷大汗!臣等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漢狗……咳咳……是該死!”頡利眼中掠過一絲怨毒,隨即又黯淡下去,仿佛連提起仇敵都耗儘了力氣。他喘息著,目光變得“茫然”而“無助”,甚至帶著一絲……令人心酸的“脆弱”。
“可是……本汗現在……連帳外的風……都覺得冷……”頡利的聲音帶著一種英雄末路的悲涼,“本汗知道……外麵有很多聲音……說本汗……老了……昏聵了……說野狐嶺的糧食……是本汗自己燒的……為了除掉那些……不聽本汗話的人……”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渾濁的老淚竟順著枯槁的臉頰滑落下來:“長生天在上!本汗……本汗就算再糊塗……再想保住這位置……又怎會……怎會拿整個草原兒郎的命根子去賭?!那是我們熬過寒冬、向漢狗複仇的希望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儘的悲憤與委屈,隨即又化作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三位首領麵麵相覷,臉上都露出複雜的神色。頡利此刻的姿態,完全顛覆了他們印象中那個雄霸草原、不可一世的大汗形象。一個重傷瀕死、飽受猜忌和委屈的老人……這巨大的反差,反而讓那些甚囂塵上的“流言”,在他們心中產生了一絲動搖。
“大汗……”烈馬部的烏蘭巴日性格最為耿直火爆,此刻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憤懣,“那些話……臣等也聽到了!簡直是放屁!定是有人故意散播,動搖軍心!大汗放心!我烈馬部的兒郎,隻認金狼大纛!隻認您這位大汗!”
“對!臣的雪鶻部,也隻效忠大汗!”哈丹也連忙表態。白鹿部的蘇合眼神閃爍了一下,也躬身道:“大汗勿憂,清者自清!待大汗康複,那些宵小之輩,定當原形畢露!”
“康複?”頡利苦澀地搖了搖頭,蠟黃的臉上滿是“灰敗”,“本汗的身體……本汗自己知道……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他艱難地抬起顫抖的手,指向帳外,聲音帶著無儘的“眷戀”與“不甘”,“本汗……不怕死……本汗隻是……放不下這草原……放不下跟隨本汗出生入死的……兒郎們……”
他的目光“殷切”地望向三位首領,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托付”之意:“本汗……時日無多……王庭的未來……草原的未來……不能……不能交給一個……為了權位……不惜勾結漢狗、自毀根基的……豺狼啊!”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泣血的控訴,隨即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
“大汗!”三人驚呼,心中巨震!大汗這是……在明指咄吉王子?!而且,聽這意思……莫非……
頡利仿佛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頹然靠回軟榻,氣息微弱,斷斷續續道:“本汗……召你們來……不是……不是聽本汗訴苦……是想……想在回歸騰格裡懷抱之前……為草原……選一個……真正能帶領大家……活下去……向漢狗複仇的……新狼王……”
他染血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金帳中央那巨大的、象征著金狼汗位的寶座,聲音如同風中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