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黎明，紫禁城，翊坤宮外。
漢白玉台階在晨曦微露中泛著冷硬的光澤。崇禎皇帝朱由檢，在王承恩的攙扶下，身體微微晃動地站了起來。他已在冰冷的台階上坐了近兩個時辰，雙腿早已麻木不堪，如同兩根失去知覺的木樁。
老太監王承恩用儘全身力氣，瘦弱的身軀幾乎承載了皇帝大半的重量，小心翼翼地支撐著，生怕有一絲閃失。
崇禎抬起頭，渾濁而布滿血絲的雙眸，望向東方。
那裡的天空，已不再是深沉的黑夜，而是被一種不祥的、如同浸透了乾涸血液般的暗紅色朝霞大片渲染。
光線逐漸驅散黑暗，卻未能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紫禁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和朱紅宮牆映照得如同巨大的、即將凝固的血塊。
天，到底還是亮了。
“天……亮了……”崇禎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空洞得沒有一絲生氣。這宣告白晝來臨的時刻，於他而言，卻像是喪鐘的鳴響。
“是啊，皇爺，”王承恩仰頭看著皇帝憔悴的側臉，老淚縱橫，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新的一天……開始了。”
這句話充滿了無儘的酸楚，新的一天，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國破家亡的最終審判。
崇禎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站穩，邁出一步，但麻木的雙腿根本不聽使喚，身體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王承恩嚇得魂飛魄散，趕緊用乾瘦的雙臂死死抱住皇帝的胳膊，幾乎是用背脊頂住了他下墜的趨勢：“皇爺！小心！讓老奴扶著您！扶著您！”
崇禎沒有再堅持，他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任由王承恩攙扶著，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活動著僵硬如鐵的四肢關節，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然後，他伸出顫抖的手，開始一下一下，極其認真甚至可以說是執拗地，拍打龍袍上沾染的塵土和夜露。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這不是在整理儀容，而是在進行一場與這個世間告彆的、最後的儀式，試圖拂去這十七年來所有的疲憊、屈辱與不甘。
拍打完前襟、袖口和下擺的塵土，他又抬起雙手，仔細地將被王承恩拿在手中的那頂象征皇權的翼善冠拿過來，然後莊正地戴在頭上，扶正。儘管金冠已然黯淡，絲絛也有些淩亂。
做完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黎明時分冰冷徹骨的空氣，那寒氣直灌肺腑，卻似乎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絲。他轉向王承恩，語氣是一種暴風雨過後、死水般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
“王大伴，太子他們應該能逃出去了吧？！”崇禎眼中充滿希冀，他希望太子他們在葉雲帆的帶領下，能逃出去。
“皇爺，肯定能的，葉先生一定有辦法的。”王承恩肯定道。
“走，陪朕……再去看看，這大明的天下。”崇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王承恩說道。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
王承恩聞言，淚水更是洶湧而出，他用力抹了一把臉，雙手更加穩固地攙扶住崇禎的胳膊，用儘全身的忠誠和力氣支撐著這位末路帝王，嘶聲道：“諾，皇爺！老奴……老奴扶著您，陪著您！咱們……一起去看看！”
主仆二人，不再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翊坤宮，一步，一步，又一步，緩慢得如同丈量著生命的最後刻度，卻又異常堅定地，走下了翊坤宮那冰冷的漢白玉台階。
他們的身影，在空曠得如同巨大墳墓的宮殿廣場上，被晨曦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顯得無比渺小，孤獨，卻又帶著一種奔赴宿命般的、令人窒息的決絕。
他們朝著宮外，朝著那輪即將突破地平線、注定要被血色籠罩的朝陽方向，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層疊宮闕的陰影拐角處。
與此同時，慈慶宮側，月亮門前。
葉雲帆並未立刻跨入時空門。
他背對著那扇即將消散的、通往生路的漩渦，集中精神，將玉佩賦予的“空間感知”能力催動到極致。
無形的意念如同水銀瀉地，急速向四周擴散，掠過空無一人的殿宇、死寂的宮道……終於，在遙遠的景陽鐘方向，捕捉到了那兩個相互攙扶、步履蹣跚的生命波動。
那波動是如此微弱，如此沉重，充滿了絕望、釋然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走向終點的平靜。
葉雲帆的“意念”如同一個無聲的旁觀者，靜靜地“注視”著那兩個背影。他能“看到”崇禎每邁出一步的艱難，能“聽到”王承恩壓抑的抽泣，能“感受到”那周圍空氣中彌漫的、連晨曦都無法驅散的濃重死氣。
他知道，這是最後的告彆。對這座皇城，對這個時代，也是對崇禎作為皇帝的一生。
葉雲帆的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憐憫，有歎息，也有對曆史車輪無情碾壓的凜然。他改變了朱慈烺和周皇後等人的命運，卻無法，也無意為這位注定與王朝共殉的皇帝逆天改命。
有些結局，或許是曆史的選擇。
他沉默地“注視”了片刻，直到那兩道背影在他的感知邊緣徹底模糊、融入更廣闊的黑暗與血色交織的背景中。
然後，他毅然決然地收斂了所有感知，斬斷了那絲無形的聯係。
轉身，一步跨出。
身影沒入那淡金色的時空漩渦，消失不見。
在他身後，紫禁城徹底陷入了死寂。
那扇連接了兩個世界、承載了數百人生機的月亮門，其上的漩渦光華緩緩內斂、旋轉的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如同漣漪平複，徹底消散。
門框恢複成了最普通的樣子，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幻覺。
隻有這座空曠、華麗而巨大的紫禁城，在越來越亮、卻愈發顯得血紅的晨曦中，沉默地矗立著。
宮牆之外，隱約傳來的喊殺聲、哭嚎聲、撞門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它如同一位褪去了所有華服珠寶、靜靜等待最後時刻的巨人，默默承載著二百七十六年的榮耀與悲愴，等待著被新的洪流徹底淹沒的命運。
黎明的光，照亮了它的輪廓，也照亮了它無法挽回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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