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主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灌滿了鉛。項羽正與虞子期、鐘離昧商討那渺茫的突圍路線，地圖上的標記如同困獸的爪痕。淒涼的楚歌聲幽幽滲入帳中，如同一根冰冷的毒針，瞬間刺破了緊繃的寂靜！
“嗯？！”
項羽如遭重擊，霍然起身！手中的青銅酒樽“啪嚓”一聲砸落在地，瓊漿玉液混合著尖銳的碎片四濺！他一步便跨到帳口，大手猛地掀開厚重的帳簾，側耳凝神。那熟悉的、魂牽夢繞的鄉音，此刻彙聚成河，卻隻帶來滅頂的冰寒！他剛毅如岩的麵龐瞬間失去血色，鐵青得嚇人，緊抿的薄唇微微顫抖，難以置信地低吼出聲，聲音如同受傷的猛獸：
“楚歌？！如此多的楚人齊唱？！難道…難道楚地…已儘落劉邦小兒之手？！”那聲音裡的震驚、不甘、以及被最信任的故土“背叛”的錐心之痛，幾乎要撕裂帳內的空氣。
虞子期臉色劇變，一個箭步搶到項羽身側，目光銳利如鷹隼，掃向歌聲傳來的方向，聲音低沉而急促：
“大王！此必是漢軍毒計！欲亂我軍心，摧我鬥誌！切莫中計！”他努力維持著鎮定，但緊握佩劍劍柄的手，指節已然捏得發白，微微顫抖，泄露了內心翻湧的驚濤駭浪。
“奸賊！卑鄙！”鐘離昧的怒吼如同炸雷！他雙眼赤紅，額角青筋暴跳，“鏘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狠狠劈在一旁厚重的榆木案幾上！“哢嚓！”木屑紛飛！他須發戟張，如同暴怒的雄獅：
“大王！讓末將帶人殺出去！砍了那些裝神弄鬼的宵小！撕爛韓信的狗嘴！”
項羽緩緩轉過身，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重的陰影。他的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盤，緩緩掃過帳內兩位忠心耿耿卻難掩驚惶的將領。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片戰場的亡魂。再開口時，聲音已強行壓下了翻騰的怒濤，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沙啞與疲憊：
“慌…什麼！”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重若千鈞，“子期！速去各營！告訴兒郎們…此乃漢軍黔驢技窮的把戲！亂不了我楚軍肝膽！鐘離昧！整軍！備馬！隨時聽令突圍！”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帳壁懸掛的那柄沾染了無數敵血的盤螭霸王戟上。他大步走過去，伸手，緊緊握住冰冷的戟杆！那一握，仿佛要將全身殘存的力量、不屈的意誌，都灌注其中！眼神如瀕死的凶獸，重新燃起駭人的凶光，然而那光芒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英雄末路的悲涼，卻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待虞子期與鐘離昧領命匆匆離去，帳內隻剩下項羽與一直靜靜立於一旁的虞姬。沉重的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悲戚的歌聲，卻隔不斷那無孔不入的絕望。項羽高大如山嶽的身軀，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臥榻邊緣。燭火不安地跳躍著，昏黃的光暈將他疲憊不堪、寫滿落寞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怔怔地望著帳簾縫隙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故國傾覆、山河易主的景象。一聲沉重得如同巨石滾落深淵的歎息，從他胸腔深處緩緩溢出：
“姬兒…”他的聲音失去了戰場上的雷霆萬鈞，隻剩下沙啞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悲涼，“你聽…四麵楚歌…人心…散了。這天下…終究…不再姓楚了。我項羽…縱橫半生，破秦軍，裂諸侯…何曾想過…會敗得如此…如此…”他喉頭滾動，那個“慘”字終究沒能出口，化作一聲更沉重的喘息，“無顏…實在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啊…”那話語中的蒼涼與愧悔，足以讓鐵石心腸為之動容。
虞姬的心如同被那歎息狠狠揪住。她無聲地走到他身邊，沒有言語，隻是伸出那雙纖細卻蘊含著驚人力量與無限溫柔的手，輕輕、卻又無比堅定地覆在他緊握成拳、骨節發白的大手上。她的目光清澈而堅定，如同穿透絕望陰雲的星辰，直直望進項羽布滿血絲、充滿痛苦的眼底：
“大王！”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穿透了悲歌的迷霧，“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一時困頓便言天命？您忘了巨鹿嗎？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諸侯膝行，莫敢仰視！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這天下，誰人不知‘霸王’二字！”她的話語如同暖流，試圖融化他心頭的堅冰，“隻要您在！這麵大旗不倒！楚軍的心…就還在！殺出這垓下！江東千裡沃土，百萬父老，皆是您最堅實的根基！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再聚虎狼之師，與那劉邦…決一雌雄！”
項羽抬起頭，對上虞姬那雙燃燒著熾熱信念與無悔深情的眸子。那眼神像火種，短暫地驅散了他眼底的陰霾。他苦笑，笑容裡滿是苦澀與無奈：
“姬兒…莫要寬慰我了…”他反手緊緊包裹住她微涼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碎，“漢軍…勢如潮水…糧草…箭儘…將士…十不存一…這重圍…如何殺得出去？縱使…縱使殺出去了…”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脆弱，“我又如何忍心…讓你再隨我顛沛流離…受那風霜刀劍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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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虞姬挺直了纖細卻無比堅韌的腰背，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神聖的決然光華，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再無半分猶豫：
“您是我虞姬心中…亙古唯一的英雄！縱使營外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隻要能與您並肩，虞姬…何懼之有？！”她一字一頓，重若千鈞，“生死相隨…此心…此誌…天地可鑒！”
項羽渾身劇震！他猛地將虞姬緊緊擁入懷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的下巴抵在她散發著冷香的發頂，高大的身軀竟在微微顫抖。這個橫掃千軍的男人，此刻所有的堅硬外殼都被懷中女子的誓言擊得粉碎，隻剩下最原始的、帶著痛楚的依戀與感動。
“得卿如此…夫複何求…”他在她發間低語，聲音嘶啞哽咽，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浸濕了她的鬢發。那是霸王的淚，比烏江的水更沉，比熔融的金鐵更燙。
虞姬安靜地依偎在他寬闊卻劇烈起伏的胸膛上，聽著那如同戰鼓般沉重的心跳，感受著他身體的顫抖。她沒有說話，隻是更緊地回抱住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帳外，楚歌聲聲，寒風嗚咽，如同為這個時代奏響的挽歌。而在這方小小的、燭火將熄的營帳內，兩顆心在絕境中緊緊相貼，用彼此生命最後的熱度，共同對抗著那席卷而來的、冰冷無情的命運洪流。他們的愛戀、信念與共同的毀滅，在這絕望的底色上，燃燒出最悲壯也最璀璨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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