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南宮深處,濯龍園。
暮春時節,園內草木蔥蘢,奇花吐豔,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掩映其中,本該是皇家遊冶的勝境。然而今日,通往園內“觀星靜室”的回廊兩側,卻多了許多身著絳衣、麵無表情的內侍和披甲執銳的羽林衛。他們如同泥塑木雕般佇立著,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肅殺與窺伺。
靜姝公主坐在靜室之內,麵前擺放著幾卷攤開的星圖典籍,一隻小巧的紫檀木渾天儀置於案頭。她身著一襲素雅的月白色深衣,廣袖流雲,青絲綰成簡單的墮馬髻,隻簪了一支素玉步搖。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如玉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卻掩不住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憂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渾天儀冰冷的青銅表麵。今日這場名為“祈福需通曉天文者協助研討星象儀軌”的召見,是她費儘心思,甚至動用了已故母妃留下的一些微薄人情,才在父皇麵前求得的恩典。名義上是為前線浴血將士、為社稷蒼生祈福,實則是她衝破宮牆阻隔、與墨涵相見的唯一機會。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而清晰,打破了靜室的死寂。
靜姝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門口。
兩名羽林衛率先踏入,分列兩旁。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墨涵。
他換上了那身嶄新的騎都尉絳紅色官袍,腰懸銅印。這身象征身份的裝束穿在他身上,非但沒有增添半分貴氣,反而更襯得他身形清臒,麵色在室內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仿佛被這身華服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潭,隻在踏入靜室、視線觸及紗幔後那個朦朧身影的刹那,掠過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漣漪,隨即又歸於沉寂。
“臣,騎都尉墨涵,奉詔覲見公主殿下。”他依禮躬身,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靜姝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強迫自己維持著公主的威儀,聲音儘量平穩:“墨都尉平身。賜座。”聲音裡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
一名內侍搬來一個蒲團,置於靜室中央,距離垂下的輕紗幔帳足有丈餘之遙。墨涵依言坐下,姿態端正,目光低垂,落在麵前光潔的地板上。
“有勞墨都尉前來。”靜姝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如同真的在討論星象,“前線將士浴血,社稷蒙塵,本宮欲在宮中設壇,為將士祈福,為蒼生禱祝。然祈福儀軌,尤重天時星象之契合。本宮聞都尉師承玄青子大師,精研天文,故特請都尉前來,共參詳這祈福之期與星象儀軌,以求感應上天,福佑我大漢。”
她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旁侍立的老嬤嬤。老嬤嬤會意,捧起一卷標注著星圖的帛書,繞過紗幔,走到墨涵麵前:“都尉請看,此乃欽天監所呈近日星圖。”
墨涵雙手接過帛書,展開。就在這交接的瞬間,老嬤嬤布滿皺紋的手指,極其隱晦地在帛書邊緣輕輕點了三下,又迅速劃了一個半圓。墨涵眼神微凝,心下了然:三下,指袁隗、宦官、外戚三方勢力;半圓,意指合圍之勢,危機四伏。
“殿下仁心,澤被蒼生。”墨涵的目光落在星圖上,仿佛真的在認真研究,聲音平緩,“祈福之儀,首重誠心,次觀天時。以星象而論,當擇紫微垣帝星)穩固,德星木星)輝耀,凶星退避之時為佳。”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紗幔之後。靜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真正的對話,開始了。
“然,”墨涵的手指看似隨意地點在星圖上紫微垣的位置,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殿下請看此處。紫微帝星,近日光華晦暗,隱於薄靄,此乃……主星蒙塵,天心不明之象。”他刻意加重了“主星蒙塵,天心不明”幾個字。
紗幔後的靜姝呼吸一窒。她明白,墨涵在借星象直指朝堂昏聵,父皇失德!這是何等大膽!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侍立在紗幔外、如同影子般的老宦官——那是袁隗安插在宮中的眼線之一,此刻正垂著眼皮,仿佛老僧入定,但靜姝知道,那雙耳朵必定豎得比誰都尖。
“哦?帝星晦暗?”靜姝強作鎮定,順著話問道,“此象……主何吉凶?”她故意將“吉凶”二字咬得清晰。
“此象大凶!”墨涵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凝重,仿佛真的在為天象憂心,“帝星不穩,則紫微垣動蕩,群星失序。更兼……”他的手指移向紫微垣東南,“熒惑火星)赤芒大盛,其行詭譎,近日竟迫近心宿!熒惑守心,古來大忌!主兵戈大起,禍亂宮廷,更有……”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錘,敲在靜姝心上,“……主君危殆之兆!”
“主君危殆?!”靜姝失聲驚呼,隨即立刻意識到失態,連忙以袖掩口,胸口劇烈起伏。墨涵這是在借星象直言洛陽即將大亂,甚至父皇都可能遭遇不測!她透過紗幔的縫隙,看到那老宦官的眼皮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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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尉慎言!”靜姝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惶和嚴厲,“天象玄奧,豈可妄斷主君?熒惑守心,或主災異,未必應於陛下!”
“殿下恕罪。”墨涵微微躬身,語氣依舊平靜,“臣隻據星圖直言。天象示警,意在使人君修德省身,防微杜漸。然則……”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紗幔,直直看向靜姝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若朝中有巨奸當道,蒙蔽聖聽;若宮內有邪佞弄權,挑動乾戈;若各方勢力,隻為一己之私,不顧江山社稷,黎民蒼生,悍然引兵逼宮,禍亂中樞……則此凶兆,恐非修德可禳,必以……血光應之!”
“引兵逼宮?!”靜姝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充滿了真實的恐懼。墨涵這是在明確地告訴她,何進召外兵董卓等)入京的計劃,將引發滔天大禍!這是最核心的預警!
紗幔外,那一直如同泥塑般的老宦官,終於緩緩抬起了眼皮,渾濁的目光如同毒蛇,冷冷地掃過墨涵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