擢升總旗的任命文書,如同投入南城千戶所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五十兩賞銀的厚重感,更是讓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視、掂量。沈煉的名字,一夜之間,從那個被同僚排擠、被潑皮追債的“沈瘋子”,變成了衛所上下議論紛紛、心思各異的“沈總旗”。
權力的更迭,總是伴隨著無聲的硝煙。
沈煉踏入了原本屬於張彪的那間總旗值房。房間比他那破敗土房寬敞不少,但依舊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油膩和壓抑感。那張寬大的木案上,殘留著前任主人潑灑的茶漬和煙灰,角落堆著幾卷落滿灰塵的文書,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和陳年汗漬混合的渾濁氣味。他坐在那張帶著油膩感的硬木椅上,觸感冰涼而陌生。王二和李石頭,如今已是他的直屬小旗,穿著嶄新的深藍色飛魚服,腰挎著象征身份與責任的繡春刀,精神抖擻地侍立兩側。他們臉上洋溢著難以抑製的興奮和一絲初掌權柄的緊張,腰杆挺得筆直,眼神卻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這間象征著“權力”的屋子。
“恭喜總旗大人!”
“賀喜總旗大人!”
值房外,道賀聲此起彼伏。陸陸續續有校尉和小旗前來。有人笑容真誠,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言語間不乏感激;有人則笑容僵硬,眼神閃爍,言語浮誇,透著一股刻意討好的疏離感;更有人隻是遠遠觀望,眼神複雜,帶著審視、嫉妒,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
沈煉端坐案後,神情平靜,既不因恭維而得意,也不因審視而局促。他一一應對,點頭示意,言語簡潔得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他深知,這些或真或假的笑臉背後,是無數雙窺探的眼睛和蠢蠢欲動的心思。張彪雖倒,但他在衛所經營多年,盤根錯節的黨羽並未根除。錢老三被抓,但張彪手下還有幾個親信小旗,此刻雖表麵恭順,那低垂的眼簾下,卻難掩怨毒與不服。鄭坤將他推上這個位置,既是獎賞他扳倒張彪的功勞,也是對他能力的考驗,更是將他置於風口浪尖,成為各方勢力重新洗牌的焦點和靶子。
“沈總旗,百戶大人有令。”鄭坤的親隨校尉步入值房,聲音洪亮,打破了短暫的喧鬨,“命您傷愈後,即刻著手整頓張彪原轄一應事務,清點文書檔案,厘清賬目,並準備接手南城鼓樓大街、崇文門一帶的巡防事宜。百戶大人說,望沈總旗不負所托,整肅風紀,不負皇恩!”
“卑職領命!定當竭儘全力,不負百戶大人厚望!”沈煉起身,抱拳行禮,聲音沉穩有力。
整頓事務?清點檔案?接手巡防?沈煉心中冷笑。張彪留下的,豈止是爛攤子?那分明是一個布滿陷阱和暗雷的沼澤!那些積壓的文書裡,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交易?那些混亂的賬目下,掩蓋著多少虧空和貪墨?還有那鼓樓大街、崇文門一帶,商賈雲集,魚龍混雜,油水豐厚,卻也最容易惹上是非,張彪舊部盤踞其中,豈會甘心讓他順利接手?
他需要幫手!需要一雙能看透迷霧的眼睛,一把能梳理亂麻的巧手!
他的目光,越過值房喧囂的人群,投向了衛所深處那間被遺忘的角落——架閣庫。那裡,有他需要的答案。
再次踏入那間彌漫著濃重黴味和塵土氣息的小屋,光線依舊昏暗。趙伯佝僂著背,伏在堆滿泛黃卷宗的破舊木案前,就著一盞油燈微弱的光,費力地抄寫著什麼。筆尖劃過粗糙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仿佛時間在這裡凝固。外界翻天覆地的變化,似乎與這方寸之地毫無關係。
“趙伯。”沈煉的聲音打破了小屋的沉寂,他依舊如往常般,恭敬地抱拳行禮。
趙伯的動作微微一頓,緩緩抬起頭。厚厚的鏡片後,渾濁的老眼透過昏黃的光線,落在沈煉身上那身嶄新的、象征著權力的深青色飛魚總旗服上。他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波瀾,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顆石子,隨即又恢複了死水般的平靜。
“沈總旗……”趙伯的聲音依舊嘶啞乾澀,卻少了幾分以往的疏離和麻木,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哦不,現在該稱您……沈大人了。恭喜高升。”
“全賴趙伯昔日指點迷津,晚輩方能撥雲見日。”沈煉語氣誠懇,沒有絲毫倨傲,“如今晚輩奉百戶大人之命,暫代總旗之職,整頓張彪舊務,清點文書檔案。然晚輩資曆淺薄,麵對張彪留下的積弊與汙垢,恐力有不逮,如履薄冰。特來向趙伯請教,望趙伯不吝賜教。”
趙伯放下筆,摘下眼鏡,用袖子緩緩擦拭著鏡片。他沉默著,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牆壁,看到了衛所深處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和肮臟的交易。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
“整頓?清點?嗬嗬……”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諷,“張彪留下的,是窟窿,是爛賬,是浸透了血和油的……見不得光的東西。你想怎麼整?怎麼清?是粉飾太平?還是……刮骨療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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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戴上眼鏡,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直視沈煉:“沈大人,您想清楚了嗎?這一步踏出去,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沈煉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堅定如磐石:“晚輩所求,非為粉飾,亦非僅為清點。隻為撥亂反正,厘清積弊,使衛所法度重彰,不負這身飛魚服!縱是刮骨療毒,晚輩亦在所不惜!然晚輩深知,此事艱難,非一人之力可成。趙伯您經驗老到,慧眼如炬,通曉衛所規章,熟稔案牘文書,明察秋毫,洞若觀火!正是晚輩此刻急需的臂助!”
他向前一步,語氣更加懇切:“架閣庫雖清靜,卻埋沒了趙伯一身經天緯地之才!晚輩身邊,正缺一位能執掌文書、梳理案牘、明辨是非的‘掌案’先生!不知趙伯……可願屈尊降貴,助晚輩一臂之力?為這衛所,也為這南城百姓,滌蕩汙濁?”
“掌案先生……”趙伯低聲重複著這個職位,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卷泛黃、帶著黴斑的舊卷宗。幾十年了,他如同朽木般埋在這塵埃裡,守著這些無人問津的故紙堆,看儘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本以為此生將在這方寸之地默默腐朽,未曾想,眼前這個年輕人,竟會向他伸出橄欖枝,邀請他踏入那早已遠離的權力漩渦。
他渾濁的老眼深處,那絲微弱的光,似乎跳動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沈煉那雙充滿真誠和決心的眼睛。良久,一聲悠長的歎息從他乾癟的胸腔中發出:
“老了……不中用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他搖著頭,聲音帶著歲月的滄桑。
沈煉並未氣餒,目光灼灼:“趙伯此言差矣!薑是老的辣,酒是陳的香!您胸中丘壑,腹內乾坤,正是定海神針!晚輩年輕氣盛,行事難免疏漏,正需趙伯這等老成謀國之士在旁提點、坐鎮!”
趙伯沉默著,目光再次落在那卷舊卷宗上,仿佛在追憶著什麼。最終,他緩緩抬起頭,眼中那絲微弱的光,終於凝實,化作一絲決然:
“……好吧。”他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一絲久違的生氣,“承蒙沈總旗……不,沈大人如此看重……老朽……願效犬馬之勞!這把老骨頭,就再……折騰一回吧!”
“多謝趙伯!”沈煉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鄭重抱拳。有趙伯這位深諳衛所規則、洞悉人心、經驗老辣的老吏相助,梳理張彪的爛攤子,就有了定盤星和主心骨!
趙伯的“出山”,在衛所內並未引起太大波瀾,但在有心人眼中,卻是一個清晰的信號——沈煉,開始搭建自己的班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