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千戶所的校場,永遠是權力與秩序最赤裸的展台。辰時的陽光尚未驅散秋末清晨的寒意,黑壓壓一片深藍與深青服色的身影已按各總旗序列肅立。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金屬、塵土與一種無形的、名為“紀律”的緊繃氣息。
點卯官的聲音在空曠的場地上回蕩,枯燥地念著一個個名字與對應的“到”聲。各總旗麾下人員齊整與否,一目了然。
沈煉站在自己小隊的前方,身姿筆挺如鬆,深青色飛魚服的衣領熨帖地貼合著脖頸,新佩的繡春刀鞘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微光。他身後,李石頭、張猛、趙小刀、劉五依次而立,雖也儘力站直,但比起其他老牌總旗麾下那種經年累月磨合出的、近乎凝滯的肅整,仍顯出生澀。
而站在隊伍末尾的錢老三,則更是紮眼。他站姿鬆垮,腦袋微微耷拉著,眼皮半眯,仿佛尚未從昨夜的宿醉或賭局中清醒過來,與整個校場莊重森嚴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甚至借著前排張猛寬厚背影的遮擋,極其隱蔽地打了個哈欠。
點卯官的聲音念到了沈煉小隊。
“李石頭!”
“到!”聲音響亮。
“張猛!”
“到!”聲如洪鐘。
“趙小刀!”
“到!”帶著點滑溜的調子。
“劉五!”
“到……”聲音稍弱,但清晰。
“錢老三!”
……
沒有回應。
卯官頓了頓,提高聲調再念一次:“錢老三!”
依舊一片寂靜。前排幾個其他小隊的軍士中傳來幾聲極輕微的嗤笑。高台上,負手而立的鄭坤百戶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站在前排總旗隊列中的張彪,嘴角則勾起一絲看好戲的冷笑。
沈煉麵色沉靜,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那個幾乎要站著睡著的錢老三身上。
李石頭急得用胳膊肘狠狠捅了錢老三一下。
錢老三一個激靈,猛地抬頭,茫然四顧:“啊?怎、怎麼了?”
“錢老三!”點卯官的聲音已帶上了不悅,“應卯!”
錢老三這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喊了聲:“到!到!”聲音嘶啞,帶著明顯的慌亂。
點卯官冷冷瞥了他一眼,在簿冊上重重劃了一筆。這一筆,意味著記錄在案,也意味著今日的餉銀,錢老三注定要被扣罰。
校場上無數道目光,或鄙夷、或嘲諷、或同情、或幸災樂禍地投射過來。沈煉小隊,尚未真正立足,便先成了全場焦點——一個負麵的焦點。
沈煉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錢老三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錢老三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點卯結束,各總旗帶隊散去,準備開始日常巡務或操練。
沈煉將小隊帶回那間狹小的值房。房門一關,屋內氣氛頓時壓抑得如同暴雨將至。
沈煉在唯一那張破舊木桌後坐下,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輕響。他沒有立刻發作,隻是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麵前五人。
李石頭一臉憤懣,張猛麵沉如水,趙小刀眼珠亂轉不知在想什麼,劉五低著頭不敢看人。錢老三則強自鎮定,但閃爍的眼神和微微發抖的手指出賣了他內心的慌亂。
“昨日申時,”沈煉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每個人心上,“我命錢老三前往架閣庫,調取丙辰年至戊午年,南城所有涉及‘印子錢’糾紛及傷人的案卷摘要。限期今日點卯前,置於我案頭。”
他目光鎖定錢老三:“錢老三,案卷何在?”
錢老三咽了口唾沫,支吾道:“回、回總旗大人……架閣庫那邊……管庫的老趙……他、他不在……鑰匙拿不到……卑職、卑職跑了好幾趟……”
“哦?不在?”沈煉語氣平淡,“我辰時初刻路過架閣庫,恰見老趙正在灑掃庭除,開門通風。你‘跑了好幾趟’,是跑去了何處?”
錢老三臉色瞬間煞白,冷汗唰地就下來了:“大人……卑職……卑職可能記錯了時辰……”
“是記錯了時辰,”沈煉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刃出鞘,“還是根本未曾去過?亦或是,去了彆處‘逍遙’?”
他猛地從抽屜裡取出那個不起眼的舊本子,翻到某一頁,念道:“昨日申時三刻,有人見你在衛所後街‘忘憂’茶樓,與丙字庫管事周奎吃茶閒談,直至酉時末刻方散。可有此事?”
錢老三如遭雷擊,渾身劇顫,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萬萬沒想到,沈煉竟暗中派人盯著他!連他和誰喝茶、喝了多久都一清二楚!
值房內一片死寂。李石頭、張猛等人也震驚地看向沈煉。他們這才明白,這位年輕的總旗平日裡的沉默,並非懦弱或無知,而是在無聲地織網!
“玩忽職守,欺瞞上官,點卯失儀,累及全隊聲名。”沈煉每說一句,聲音便冷一分,“錢老三,你可知罪?”
錢老三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卑職知錯了!卑職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看在張總旗麵子上?”沈煉替他說了出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律條軍規,何時需看他人麵子?”
他站起身,目光如電,掃過全場:“我初任之時,立規三條。令出必行,同袍同心,公私分明。錢老三,你條條觸犯!”